朱慈烺提醒崇祯“一副家当,不可轻动”,让在场群臣大吃一惊。
大臣们都知道,崇祯一意孤行、催促孙传庭出战,不顾原兵部尚书冯元飙、兵部侍郎张凤翔的劝阻,根本原因在于崇祯生性“操切”——也就是急于求成;冯元飙请辞,表面是因为老病,实际是因为在孙传庭出兵问题上的重大分歧。众人心中念头百转,却默不作声,等着看这一对父子怎么对话下去。
崇祯怒极反笑,道:“你深为赞同的大臣,就是眼前的兵部侍郎张凤翔。”转向张凤翔道:“你的话,太子算是听进去了。”张凤翔叩首说道:“微臣愚钝,一切仰赖皇上圣断。微臣些微见识,不及皇上万一。前番谬论,有污太子殿下玉耳。臣罪该万死!”
朱慈朗看看张凤翔,心中甚是鄙夷不屑:果然是会在清朝做官的贰臣,完全不敢坚持己见。
崇祯对主朱慈烺厉声道:“你来!朕要好好教你,以作庭训!”
朱慈烺只好垂首受训。
“李闯贼军如今声势虽大,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自我朝二年以来,官军只要敢战,未尝不胜。唯一可虑的,就是将帅畏敌不前,贻误战机。孙传庭才兼文武,是首屈一指的悍将。他在陕西竭尽一省之力,招募士卒,打造器械,已经练成精兵。所缺者,胆气尔!兵家常云,练兵先练将,练将先练胆。但凡军队想练成精兵,就必须作战;否则,就是一群羔羊而已。”
“前些日子大臣议论‘兵久易懦’,你听懂了吗?《孙子兵法》云:‘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打仗,就要速战速决,而旷日持久,于国于民都极为不利!”
崇祯努力让语气渐渐平缓一点:“孙传庭在陕西这么久,百般搜罗,陕西民力已尽。再不打出潼关,只怕陕西也要造反了,倘若再出一个李自成,如何收拾?”
“那李自成盘踞地方,你不去打他,他就坐地壮大,甚至僭立伪朝,派出伪官,分疆裂土!只怕贼中已有人献上‘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计策了。所以,孙传庭拖延一日,闯贼就嚣张一日,局势就危殆一分。朝廷之所以严令孙传庭出潼关,正是审时度势,不得不为之举。”
朱慈郎听到崇祯说出当年太祖在南京采取的战略,顿时明白了崇祯的心魔:他是担心李自成变成第二个明太祖啊!但是,不能就这么放弃,还是要努力争取一下,于是肃然跪下,叩首说:
“父皇圣明!儿臣不能望其项背。只是儿臣愚钝,尚有若干不解之处,还望父皇为儿臣解惑。”
崇祯没好气地说:“你只管说来。”
朱慈烺语气谦恭:“儿臣出阁以来,攻读经史。父皇曾经交代先生们,教学中要‘以史佐经’,结合史实来理解经义,以免儿臣只知空谈,不知实务。儿臣读到唐书,安禄山反叛,从渔阳起兵,一路打到潼关之下,哥舒翰率领大唐最后的精兵,据守潼关。本来哥舒翰之兵平贼不足,守关却有余。然而杨国忠再三逼迫,令其出关作战,最终哥舒翰寡不敌众,大败亏输,以至于潼关陷落,长安不保,酿成千古奇祸,从此盛唐国势逆转……”
崇祯听到这里,脸色涨红,斥道:“你是在借古讽今?彼一时此一时,岂能食古不化?”
朱慈烺表情更加谦恭,一低头接着说:“父皇圣明。儿臣于辽镇也有疑惑。前年洪承畴率十三万九边精锐,在锦州城外与建奴对峙。我军汲取萨尔浒分兵招致失败的教训,集中兵力,步步为营,令建奴十万铁骑无从下手。然而时任兵部尚书的陈新甲,反复催战,甚至私下传书,迫使洪承畴出战。洪承畴不得已,勉强出战,被建奴包围在松山,直至粮尽援绝,全军覆没。从此以后,辽东战场形势逆转,唯有吴三桂率三万残军,退保宁远……”
“够了!崇祯砰地一掌拍在御案上,眼睛瞪得溜圆:“休得再提那叛主背恩的逆臣贼子!”
“松山一战,洪承畴不能尽心筹划,全力死战,竟然失军降敌,才招致全盘大败。他若能怀着报国之心,鼓舞三军,拼死力战,未必不能得胜!”
他又拍了两下御案:“小儿何知,竟敢如此妄论军国大事!”
看到崇祯发火,获得赐座的阁臣一齐从锦墩上跪倒地下。吏部尚书李遇知叩首道:“陛下息怒!太子尚年幼,用心国事,其志可嘉;虽然思虑不周,言语偏颇,陛下赐教即可,无需动怒。”
户部尚书倪元璐是太子师傅,也接着说:“陛下躬自赐教,太子有疑即问,也是为学正道。倘若太子有言语唐突之处,正该循循以诱,解疑答惑,不可伤其精进之志。且太子所言,也颇有可采,足见其聪明睿智,深肖陛下,臣心中实在为陛下庆贺!”
倪元璐的话让崇祯平静了不少,接着又有多位大臣也跪下进言劝解。崇祯沉默许久,意识到这个儿子可能并非常人,预见奴酋暴死这件事,实在是奇迹,因此情绪又是一缓,凝神片刻,插了一句题外话:
“你在一夜之间,变化恁般大!仿佛换了个人。”
朱慈烺一惊,回应道:“儿臣出阁以来,深受诸位先生教训,又蒙受父皇亲自指点,一直对军国事务,念念在心,才有千虑一得。如今内外艰难,父皇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儿臣不敢安享尊荣,故斗胆进言,望能拾遗补漏于万一。”
崇祯说:“你的拾遗补漏,就是反对孙传庭出潼关,纵敌为患?”
朱慈烺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蓦地响起一句话:“历史好难改变。”
但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死马当活马医:“儿臣不敢。父皇,孙传庭八月十日出潼关,凭他的军事才能,刚开始一定能打闯贼一个措手不及,取得若干小胜,随后必然丧失谨慎,放胆追击,致使粮道孤悬,被敌切断后路。秦军新练之兵,只能打顺风仗,一旦断粮,就会溃败不可遏制。”
倪元璐急忙阻止道:“太子慎言!”
其余大臣个个都被惊呆了,只是等待着崇祯的雷霆之怒。
有两个大臣相互低声提醒:今日,恐怕要为“保国本”而拼命劝谏了。有的人担心:这崇祯一怒之下,会废了太子吗?也有人冷眼旁观,反正这皇帝也是特别忌刻,咱当官的过一天是一天,管他朱家的死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