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在暖炉里缓缓地燃烧着,明亮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炭块,把它们变得通红而又滚烫。
蒸腾的热气带着细碎的火花飞快炸开,发出“噼啪”的微小声响。
屋子里暖烘烘的,就连照看暖炉的小童都开始昏昏欲睡。
不过他还清醒着,他盯着那明明灭灭的炭块,一步步地被火光侵蚀,只等明日它们便会变成腐朽的灰烬。
曾经有人指着那暖炉告诉他,人便如同那炭块一般,终究会在名为人生的烈焰下焚烧殆尽。
是啊,人跟这炭块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谁又能料到,他最终却独独不在其中。
他对于这炭块可是充满了嫉妒,烈焰焚身粉身碎骨……
但是最起码能感受到温暖吧。
不像他,即使将手探入炉内也无法感受到那温暖,谁让他已经成为了与这个世界无关的人呢?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火钳扒拉了一下炭炉,便有贪婪的火焰争相恐后地去舔舐着炭块还未被烧灼过的乌黑之处。
看暖炉的小童大概是听到了火钳的动静,匆忙地睁开了眼睛。
『啊,先生,还是我来……』
他摇了摇头,并没有回应那面带歉色的小童,毕竟是新来的孩子,还十分怕他呢。
他看到小童清凉纯澈的眼瞳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依旧是少年稚嫩般的模样……
多少年过去了,他却像是从未被时光的火焰侵蚀过炭块,依旧保留着原有的模样。
是谁都会怕他的……
没有人会愿意接近冰冷的不会燃烧的炭块。
『去开门罢。』他突然说了一句。
小童一脸惊诧,这么寒冷的雪夜竟然还会有人造访吗?
他虽然心里嘀咕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门前——
『咚咚咚』
他的手还未触及到门的时候,门便被人敲响。
『荧惑。』
屋外的人低低地唤了一声荧家之人都不敢念出的名讳,未加任何敬语。
来人是谁?
小童的手一哆嗦,不过并不影响他打开门的速度。
然后一个浑身雪白的人影径直走进了屋子。
童子一眼便认出来人——竟是当今国师大人。
来人浑身带着风雪,夹带进的森森寒意压得暖炉里的炭火都黯了几分。
『你找到了她?』他倒是眼皮子抬都没抬一下。
『你果然猜到了。』
来人单手脱下身上的斗篷,露出怀里正熟睡的小孩。
一个满脸污垢的小乞丐,衣衫破烂,甚至还散发着一股怪味。
而抱着他的人白衣似雪,发丝如水,整个人仿佛一块润玉,不染世间丝毫尘埃。
这个画面极度违和,但是当中人却丝毫不在意。
他甚至是紧紧地抱着那个脏孩子,仿佛抱着最珍贵的一切,而那脏孩子也在他怀里睡得十分安稳。
『荧簇,你先把这孩子带下去好好打理一下吧。』
小童闻声便凑了过来,小心接过了来人手里那熟睡的小孩。
他原本还怕自己抱不动,没想到这脏孩子轻得像一只小猫一般。
『呀!』他发出一声微小的感叹。
『小心些。』国师大人紧张的目光,让小童有些手软。
『你直接抱着她去找李嫂,让李嫂好好照料着……并且吩咐下去,这个孩子以后就是荧景舟的长女了。』
啊,竟然是女孩子吗?
这还未长成的稚儿,一身的破烂打扮和灰扑扑的脸倒是看不出来任何性别特征。
小童虽然一脸震惊,不过既然老家主都发了话了,那如今他抱着的小孩竟直接成了当家家主的长女了吗?
这么一想他便抱得更加小心翼翼。
『是!』
他恭顺地应道,便抱着孩子匆匆出门去了。
而那国师大人的魂,似乎也跟着那小孩子就走了。
荧惑看着他的神色,不为所动地轻撇了嘴角。
『清肆,你干嘛摆出这样的表情?这不就是你带她来的目的吗?』
荧惑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个人总是会在与那个女人相关的事情上失态。
世人怕是都未见过如此失态恍惚模样的国师大人。
『还是你觉得让她成为我荧惑一族的长女配不上她的身份。』
清肆有点儿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脸上似笑非笑。
『不,我很满意你这番安排……但是其实我更想把她养在我的身边。』
『借以弥补你同她错过的幼年?』
『是。』
『荒唐!』
荧惑摇了摇头。
『你不要欢喜地失了分寸!你都一百多岁的人了,你怎么还跟当年一模一样?』
『那你也知道……我找了她一百年了……』
清肆的目光有些黯然,语气中略有哀求。
『可是,你也该清楚,这个孩子不是她,不过是她命运的继承者而已。』
仿佛是被点中了要害,清肆面色黯然了许多。
『她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只是很相似而已。』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清肆叹了一口气,清冷的国师气质又恢复了几分。
『清肆,你可要掌握好其中分寸,不然岂不是要辜负殿下对你的厚望。』
清肆抬头看向眼前的人,他依旧是青葱的少年模样,就像是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一番。
只是他乌黑的瞳孔里深藏着时光的沉淀,倒也不觉得他如此说教会违和。
不过先不从外貌来讲,他也的确是当初他们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却也是思虑最多的一个。
清肆不知不觉间,想起来一些往事……
大致是真的老了吧,最近似乎总是在回忆。
就这么一小会,眼前的人都失态几次了?
荧惑都懒得去数了,也是……清肆原本就是那么清淡懒散的人物,却偏偏遇到一个不安生的主儿,跟着她劳碌奔波了一辈子,最后却连个名分都没有落得。
只得到了一个国师的称号,还替那女人背起来整个王朝的未来。
那个女人啊,还真是凉薄啊,也就清肆会如此心甘情愿被她这么磋磨了。
不过自己当年不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紧紧追随嘛?
凡有大追求者,怎么可以为情所困?
可是身而为人,要有多狠绝,才能将人情冷暖置于身后呢?
算了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呢?难道是被眼前这痴儿给影响了吗?
荧惑马上收整了心思,他起身把棋盘取了过来。
『你同她都是一样任性,把所有的事都推到我身上,我帮你们担着事,你们还怪我无能了?』
许是因为被教训了的缘故,清肆一脸闷闷不乐。
却不想一个棋盘吧唧扔到他的面前。
荧惑盘腿坐下,指了指眼前的空棋盘,捏起一枚黑子放了上去。
『好了,别抱怨了。先来过几招吧。』
『好好好。你说的是!』清肆揽起衣袖也捏起一颗白子随意放下。
『下棋下棋,不过你要是还下不过我,可别哭鼻子。』清肆扬了扬眉毛,方才有了几分年少时的风貌。
『嘁……我那是故意让你。』他抱臂不满,『我可不像她,是个臭棋篓子还要硬拉着你下棋,输了还各种耍赖反悔……小爷我可做不来那模样。』
『到底还是你最像个孩子。』
清肆看着眼前少年模样的挚友,如今只有在他面前,自己才敢这么随便讲话。
『是啊是啊,多亏我这张小脸,她才放过我,看上你哈哈哈。』
少年般的面孔带着戏谑,语气却是带着些自傲,但细细品下却又苦劲满满。
『你其实该恨我们吧……』清肆又放下一颗棋子。
『我?我为何要恨你们?』荧惑摇了摇头,『你我都清楚当年的真相,原本就是我荧惑一族招惹的是非,是你与她为了保住我族一脉而强行出头……到临了了,她便落了病根只能短命……而你却变得与我一样……』
荧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肤质细腻如膏,犹如婴儿一般,要知道他已经活了不知几百个年头了……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他也想体验生老病死,想做个正常的人类。
可是这被诅咒的宿命,他却只能面对,还因为当年一己私心将眼前人拉入这场诅咒中。
虽然他当年想拉下水的那个人,不是清肆,而是她啊……如果有她在,这诅咒便也算不得上是诅咒了。
却不想她早已识破了他的想法……她向来是不喜欢被他人牵制的。
只是如今的结局,却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我荧惑有何脸面恨她?又为何要恨你?而你当真不恨我荧惑一族吗?你要知道她早亡也是……』
清肆的手一抖,捏起的棋子滚落在地,骨碌碌地滚远了。
一瞬间的寂静,只听得棋子在地上碾磨的动静……却也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
彼此戳到痛处的两个人,闭口不言。
说到底还不是自己心甘情愿被她坑嘛。
『你要输了。』清肆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啊?』荧惑这才急急看向棋盘。
『以后还是不要再提这些吧。』清肆淡淡地补了一句,『已经过去了。』
荧惑愣了愣突然笑出来。
『也是,如今也就我们两个人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吧……』
『对了,那孩子我已经赐名叫做千栎,如今入了你荧惑家……』清肆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那便叫荧千栎吧。』荧惑倒是一丝波澜都未起,只是扯了一边嘴角苦笑一声。
『千栎……如今知晓这个名字意味的,怕也只剩我们这几个老东西了吧。也不知道他们知道这个名字后,会做什么表情呢?有趣。』
棋子清脆地直落在棋盘上,一切都朝着预想的方向走着……
只有炭火还在哔哩啪啦地燃烧着,屋内愈暖而窗外雪也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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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荧惑一族的现任年轻家主——荧景舟在深夜突然被近侍叫醒,得知自己忽然多了个长女后,便知这无忧王朝百年涌动的暗潮,终究是要起波澜了啊。
只是不知道那老家主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