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关系不错的或出于礼貌,叫叔叫婶叫伯伯叫嬷嬷,和大城市里的阿姨叔叔伯父伯母一个样,未必是血亲。
血亲,也有。父亲兄妹好几个,最有出息的,是我二伯伯,副处级。可二伯伯病了,什么病,大人不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二伯伯一直在北京治病。
父亲兄妹轮流去北京探望,姑姑的工作相对闲散,就长期在北京照顾二伯伯。
二伯伯在我印象里,英俊帅气,好相貌臭脾气。其实我们接触并不多,我家农村,二伯伯一直住县里,等我在县里读高中,常常去二伯伯家吃饭,可那时二伯伯在北京工作,见到过一次两次。
我就记得,临毕业时,我突然不想当老师了,想跟着二伯伯去北京长长见识。我爹娘也心动了,恰巧,二伯伯从北京回来了,我爹带我去二伯伯家,坐了快一个钟头,我爹才坑坑吃吃向二伯伯说明来意。
我的爹心地善良为人忠厚,他也在部队当了多年兵,分配到太原市公安局,就因为爷爷一顿哭,“我养了四个儿子,一个个全离家走了,我将来老了,谁养我啊。你留下来吧,咱的村是咱家的根儿,爹身边不能一个儿子都没啊。”爷爷哭完,爹就决心,工作不要了,留在村里守着根儿。
爹一向要强,他没说过后悔,可他却总盼着我和妹妹有出息,不要比其他堂兄妹差。
我从小到大,从没见过爹求人,更没见过爹像个孩子似的如此局促。可是,爹的话音刚落,二伯伯就一口回绝“不行。”
“这孩子没什么心眼,听话,不是招是生非的……”爹的话被打断。“你们今天来干嘛?就是为这个,那你们走吧,我办不了。是,我有能力办,但我不办。我宁可给别人家的孩子办,也不会给你们办。就这样吧,你们走吧。”
“二伯伯,我不要多好的工作,我就是去长长见识。我一准比别人听话……”我还想再争取一下。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走你们的吧。”
“二伯伯,呢8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二伯伯这么绝情。
“不能。你还想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
“果果,咱走吧。”爹拉着我出了二伯伯家的门。
这恐怕是我与二伯伯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最亲近的一次,亲近这个词不恰当,应该说距离最近。其他时候,顶多打个招呼,喊声二伯伯,他有时连应声也不应声,眼皮都懒得抬。
所以他病了,我不痛不痒,没什么感觉。
后来听说他回县里了。“病好了?”我问娘。
“好什么好,好了能回来吗?”娘说,“你爹让你明天去医院看看你二伯伯。”
“好。”我只是听爹的话,并不是我想去。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在医院门口,看到了叔叔家的妹妹宝儿和婶婶。婶婶叮嘱我们不要胡乱说话,要保持微笑,有礼貌。就带我们进了病房。
我看到病床上的人之后,愣了一下,才认出那就是二伯伯。枯黄干瘦,肋骨嶙峋,像一具骨架顶着一个人头。他上半身光着,下半身穿了条灰色裤子,裤管里的腿,只看到骨和皮,没有一点肉。
“谁呀?没用的人出去。”二伯伯头动了动,看到了我和宝儿。
“二伯伯。”我和宝儿都喊了一声。
“你看,是孩子们来看你了。”我姑姑从床边站起来招呼我们。
“看我。”二伯伯停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
可我和宝儿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生怕说错了话,惹到他。
“来了怎么不说话?既然连句话都没的说那就走吧。”二伯伯不耐烦,“别让他们来看我,看什么看,能把我看好?”二伯伯对姑姑说“你,让她们走,赶紧走。”
姑姑有些尴尬的地看着我们,“二伯伯,你好好歇着,我们先走了。”我和宝宝告了句辞,出了病房。
“好臭的脾气,生了病也没改。”我感慨。
“他就这样,除了他媳妇儿和儿子,别人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都瞧不上。”宝儿和二伯伯住一个小区,他们之间比我们走动得多,却也不亲近。“看了他就行,管他说什么,姐,去我家玩吧。”
听到宝儿这些话,我心里气儿顺多了。
后来听说二伯伯不好,爹去医院里两天了都没回来。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电话就响,我被吵醒了,听到娘说是妹妹。我看了看时间,才五点。这么早,发生了什么事?
说了有十分钟,电话才挂了。找只听到娘不断安慰妹妹,说挺好的没事儿就是个梦睡吧啊……
“妹妹怎么了?”我问。
“她做梦了,梦到她从宿舍出来,去水房洗衣服,看到楼道里乱哄哄的,同学们喊着,看,窗外有个鬼,打他,别让他进来。你妹往窗外一看,窗外飘着一个人,想从窗户里爬进来,女生们拿着笤帚拖把在打他。仔细一看,这人是你二伯伯。你妹就喊,别打了别打了是我二伯伯,女生们才住了手。你二伯伯进了屋,说,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要走了,看看你,你学习
得怎么样?你妹说,挺好的。好就行。你二伯伯说,说完就走了。你妹妹上次回家知道你二伯伯病了,在北京看病呢,别的不知道。但她琢磨着同学们都说你二伯伯是鬼,她也看到你二伯伯飘在半空,总觉得事儿不对劲,担心你二伯伯是不是不行了,她再也睡不着,就打来了电话问一声。我告诉她是病的厉害,但关系不到性命,让她放心。你说你爹,在医院里也不说来个电话,你二伯伯到底咋样了?”
“咚咚咚”大门被砸响了。“还没五点半呢,天这么黑,谁呀这是。”娘嘟囔着去开门。
二嫂进来了,“婶,我感觉我二叔是不是不好了。”二嫂是大伯伯家的儿媳妇,所以她叫二叔。我爹排行小,我们叫二伯伯。
“怎么了,你收到什么信儿了?”我娘问。
“没收到信儿,是我做了个梦,我梦到我二叔穿着一身新衣服上我家去了。我看到了问,二叔,你怎么来了?他说,没事儿,就是要走了,看看你们。然后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你说二叔说他要走了,是不是……”二嫂不说话了。
“说不准,刚才,由由来电话,说她也做了个梦,梦到你二叔去学校里看她,也说要走了。”娘说。
“由由也做梦了?那么远,我二叔……”
“叮铃铃”电话又响起来,我娘接起电话,很快就放下了。看了我和二嫂一眼,对二嫂说“你二叔没了。三点多昏迷的,到了四点就对外界没意识了,临近五点断的气。”
我们都去守灵,然后出殡,火化,敛骨,安置骨灰盒。
这是我第一次全程参与整个葬礼。只不过,二伯伯没有入祖坟,安置在县里的陵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