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渊已经双腿发软,但她仿佛中了言灵的魔咒般,不由自主地跟着白泽走向农场的更深处,她无法否认,心中有着那难以名状的隐隐兴奋。
那是农场深处的一个大型库房,而内部,则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玻璃隔间,每一面玻璃,都是单面透视镜,而每一间玻璃房内部,都有一个赤条条的人,远远望去,犹如无数排列整齐的透明细胞,而身处其中的人,便是“细胞核”。
“这些人也被锁了脑?”
“不错!”
“把人关在玻璃房内,就成了‘农业’?你是指望人身上长蘑菇吗?”
嘴上虽这么说,但云渊心中清楚,事情定然没那么简单。
“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什么?”
“变化本身。”
“不错,进化就是一场生命与环境的博弈,人们通常认为进化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跨越千万年,但实际上,对于寄生于生物体内的细胞和基因而言,每个宏观生命体就是一整个世界,细胞的新陈代谢,其实就是一种微观层面的代际进化,通过这种不断的死生更迭,‘人’这个宏观整体才能在变化的环境中不断适应并生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便是一场种子与环境的渔歌对唱。人体本身也是一粒装载了基因信息的种子,而基因种子就是一本应对环境变化的方法论全书,基因通过变异实现与环境这个恶魔的对抗,而细胞的新陈代谢则是执行变异的手段。我作为偷师者,就是要模拟极端的环境变化,以此探探基因的潜力,到底在哪里。”
白泽向身旁的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工作人员拉下总控闸杆,硕大的空间内,瞬间传来能量积蓄传输的声音,原本静置的无数个玻璃房,仿佛突然聆听了指令般,全部“活”了起来。
云渊眼前的玻璃房内突然霹下无数道电光,而其中的人,惊恐地躲闪着,可他本身就是玻璃房内唯一的导电体,闪电仿佛长了眼睛般,准确无误地打到男人身上。尽管是隔音玻璃,云渊却依然能听到那仿佛从另一个时空扭曲而来的凄厉惨叫。
“正是闪电的放电效应,在‘原始汤’里合成了最初的氨基酸,这才使得后来的生命起源成了可能。”白泽直直地看着玻璃房内精彩的闪电表演,露出了朝圣般的表情,突然,出乎云渊意料地,他竟朝着玻璃房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又360°不带过渡地立刻转为调皮的表情,“所以,我重现电击过程,想看看,闪电还能带给我们其他惊喜哇?”
突然,不远处一个玻璃房的镜壁猛烈颤动起来,云渊这才注意到那个特殊的玻璃房中,竟有两个活物——一个人,和一头狼。
“狼饿了两天了,现看见肉,正兴奋着呢。”
“所以,你是想锻炼人的肌肉?”
“错,狼累了,我会再换一头进去,就是让狼持续保持捕猎状态,这样人,才能永远保持神经高度紧绷的防御状态,人紧张,再飞速奔跑,血压会非常高,如果这个人能活下来,那我就能得到增厚血管壁、增强血管壁弹性的变异。对了,”白泽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刚提到人身上长蘑菇,这也不是不可能啊。”白泽指了指右手边一间玻璃房,相较于其他实验间的凶残血腥,这间的景象,似乎太安静了。
一名女子横躺在实验台上,身上插满了感应片和导入管,而她的皮肤,色彩斑驳陆离,如同六月山坡上瑰丽的野花丛,只是这番景象出现在人的身上,令人不禁作呕。
“那些管子是做什么的?”
“贴片能调节她身体的温湿度,导管输入的培养液能改变她身体局部的化学结构,如此更适合真菌的生长。”
“寄生?”
“共生!”白泽调出了女子身体的热成像图,很明显能看到女子身体的内部,有某些异类在蠕动。而热成像仪的下方,电脑屏幕显示着不同菌种在女子身体内的分布,以及相对应位置的化学指标。“很多真菌孢子已经学会如何借助动物的身体滋养自己,冬虫夏草是个例子,还有真菌会钻入宿主的脑部,吸取营养,最终‘夺框而出’。”
“你说的这些例子,动物最终都死了。”
“那是因为双方是无契约的竞争关系,而且利益,一边倒地倾向了真菌,于是演变成了真菌对于动物的残暴掠夺。既然自然没有为他们找到一种双赢的共生平衡,那我就来补缺这样一个角色。其实真菌有很多好处,比如感光、感应磁场等,只是人类没有好好利用。”
“如果这条路可行,那为何自然界迄今为止从未发现过人类和真菌共生的例子?”
“进化本身就有很多偶然性,未达成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明天时未到、地利未达,却不代表事情本身不具可行性,大自然再如何鬼斧神工,论机巧,都不可能及人工十分之一。我将几百种真菌植入人体,通过调节人体不同部位的化学成分,让不同种类的真菌自己去找它们最中意的‘房子’。你看到实验品身上是分模块的色彩斑斓,而不是一通漆黑,就证明我的菌种们,已经在专属的‘房子’内定居了。我承认,菌种目前还在海选阶段,越往后,我会做得越精妙,或许你能看到更纯粹,更成模块化的色彩。”
“很多细菌和微型动物,也符合你的要求,那为何你只选取了真菌做实验?”
“谁说没有?”白泽带云渊走入农场的更深处,“我说过现在还在海选阶段,那么自然,要各种可能性,都试一试咯。”
他们慢慢登上二楼的平台,在这里,一切尽收眼底,云渊望着这规模庞大的实验现场,不解道:
“既是要获得非人的能力,那为何不尝试人兽杂交?而要大费周章地培养人类基因的内生变异呢?”
“骡子就是杂交的,可结果呢?却无法生育,对这种不可持续的优势,我是不感兴趣的。我要的,是能够被人类基因库接纳的改变,就像绿藻最终进化成了动物的眼睛一样,一代代被传承,并能继续参与到生物的未来进化中去,这样人类才能获得长足的益处。”
“哼,可你问过他们愿意吗?”云渊觉得好笑,指了指玻璃房中那些奄奄一息的试验品。
“那你捕猎的时候,有问过那些实验品是否愿意?”白泽露出了个讽刺的笑容,道义,从来都是强者说给弱者的故事罢了,“这本就是个电车难题,回答它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选择不回答。”
“这些人,连实验品都算不上,充其量,他们就只是你的培养皿而已。那你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云渊的科班出身还是让她习惯性从目的出发,再设计实验手段。
“人体为土,基因为种,我调风控雨,就是想看看,到底会结出什么样的变异‘果实’。”白泽的双眼紧盯着被禁锢的实验品,犹如贪婪的猎人。
云渊闻言,秀眉微蹙:“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实验的结果?我以为你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刻意设计的实验!”
白泽的嘴唇划出妖冶的弧线:
“世界的精彩在于变化,而变化的精彩,在于未知。”
此时,仆人们已经在二楼的露台上准备好了一桌可口的晚餐。白泽非常绅士地为云渊拉开了椅子,邀请她落座。
这个露台,真是一个好地方,一边是畜养解囊者的围栏,一边是培养变异的农田,两边的美景皆尽收眼底,它高高地矗立在中央,仿佛掌控世界的造物之神。
白泽亲手为云渊切开了一盘白肉,那柔嫩鲜滑的质地,时刻挑动着人的味蕾。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烹饪吗?因为烹饪和做实验一样,都是转化的力量。来,尝尝这盘白肉,可是刚从解囊者身上剔下来的,屠夫可舍不得了。”
桌上是两只透黑酒杯,仆人恭敬地添着水母酒。
“那么,”白泽向云渊举起酒杯,“黄蛇和青蛇,会合作吗?”
云渊盯着眼前的酒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极黑的酒杯,仿佛思绪也会被吸入其中。突然,楼下的农田传来一声闷响,将白泽和云渊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原来,那个被饿狼追赶的人,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困兽之斗下,竟伺机抓住了恶狼的破绽,提着狼腿,一把将狼重重摔在玻璃壁上。
虽被锁了大脑,但依然还保持着一定的思维力,毕竟连狗的智商,最高都能相当于八龄童,何况,那到底是个人类。
“给你提个建议,”云渊看着面有愠色的白泽,“解开楼下那些‘培养皿’的大脑颞叶,锁死他们的海马体。”
“什么意思?”此次发问的,却是应秘书,因为他看到白泽的面部,已转露出了笑容,可自己却什么也没听懂。
“大脑颞叶是存储长期记忆的,海马体存储的是短暂记忆。楼下那个,定是在与狼周旋的过程中看出了破绽,仅存的智商也够给你们制造点麻烦了。所以,你们可以暂时打开颞叶,让狼每天与他短暂接触,在他看出破绽前就将狼撤走,如此他对狼就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反复数日,这种恐惧就会进入大脑颞叶形成稳固的长期记忆,然后你们再破坏掉他的海马体,那短暂记忆就无法形成。如此一来,面对狼的时候,他无法记得自己前一秒做了什么,形成不了连贯记忆,就不会认为狼有破绽,也就思考不了应对之策,脑海里,便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纯粹恐惧。这种巨大的紧张感会刺激脑垂体分泌甲状腺激素,要知道甲状腺素,可是一剂增强细胞代谢的强力肥料,定能让你们的实验,事半功倍!”
白泽满意地提起酒壶,郑重地为云渊那本看不见酒的透黑酒杯斟满酒:
“是我们的实验……敬合作!”
云渊也端起那充满了荧光液体的神奇酒杯:
“敬未知!”
又忽然想起什么般,“对了,带我看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叫我厨子吧,应秘书的代号是‘农夫’。”
闻言,云渊面上却闪过一丝不快,终究不愿以真实身份相示。既然对方不愿身处明处,那自己,又何必当活靶子。
“那我的代号是什么?”
白泽凑近云渊,充满神秘地一笑:
“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