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个月,便到了1889年的四月底。
这一年,八和会馆正式落成,各戏班班主商议后决定八和会馆于今年五月正式开馆,届时,将大庆十日。
因而无论是已经声名大噪的红伶还是一直默默无闻的配角,亦或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伶人,大家伙均摩拳擦掌紧锣密鼓地练习着,期盼开馆之日,可以大放异彩。
这期间,凌罗和沈康靖虽平日里时常相见,愈发熟络,但双双却一直克守礼节,谁也没敢越雷池半步。
有一天傍晚,二人饭后在两家附近走动时,沈康靖与凌罗无意中谈到了自己理想的生活。
那日,夜色正朦胧,走在薄暮中的他悠然随口道:“我呢,其实自那次马江海战死里逃生后,心里的恐惧就一直没能散去,从那开始,我想清楚了一件事,自己根本没我爹那么强大,也没我爹的鸿鹄大志,最多也就有点守业的本事。”
“若是每天可以回到家陪夫人一起吃晚饭,一起聊聊天,一起闲走走,一起做喜欢的事,在我看来也就足够了,若是再有空闲,可以带上妻儿一起出个海,玩上个把月,那此生简直别无所求。”沈康靖这段话确实发乎本心。
其父在众人看来乃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他自认为自己不及其十分之一。
可他的愿望却与凌罗对美好生活的想象甚是契合。
那一刻,内心被深深触动的凌罗紧攥着衣角,好半天才从惊涛骇浪中寻回了平静,终于她感慨万千地回应着:“是啊,很好,若是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让我做神仙我也不会换。”
见凌罗眼角眉梢带着笑意,语音语调满含柔情,沈康靖也忽地有了种知音得觅之感。
接着,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后,一齐走向了浅紫烟色的夜幕当中。
1889年四月的最后一日,凌罗在沈康靖的陪同下来到了尚未开馆但已基本落成的八和会馆之外。
双双仰头的二人见硕大的牌匾高悬于门庭上空,上联写着“八音八表高奏升平调”,下联则为“和乐和衷同讴盛世歌”,如此气派雄浑的十几个大字让凌罗和沈康靖眼前一亮的同时,亦不免心头为之大振。
心情大好的二人走入后,见了内物更是惊叹不已。
木雕、石雕、砖雕、灰塑和陶塑这些华美瑰丽的装饰皆在八和会馆的墙头屋檐中交叠出现,好似青衣花旦的金簪步瑶熠熠生辉,美轮美奂。
紧接着,两人移步至广福戏台,其内乌瓦鎏金颇有庄重浑厚之感。
巧得很,此刻,凌天正在同穆思远对戏,演的是经年未再唱过的《梦断香消四十年》。
这是他二人时隔多年后的再度合作,近二十几年来,穆思远潜心创作剧本,已经鲜少登台了,而凌天的黄金搭档孟新伦这两年又患了病,若不是凌天极力相邀,穆思远定不会再度出山。
这时,他的夫人叶展盈正在台下如痴如醉地看着二人,颔首低眉间已是忘情之态。
一段戏毕,凌罗等台下的观众拍手称赞,贺二老风采不减当年。
凌天今年已是五十有二,因操劳过度,最近这十多年来身体时常抱恙。
而更要命的是,今年初春前往惠州唱戏时竟赶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洪水退去后,瘟疫悄悄接踵而至,当地人很多患上了传染病,而凌天返回广州途中时,也隐约发觉了身体的异样。
从前她除了着风寒,很少咳嗽,可这一路上她却久咳不止,甚至到了呼吸困难的地步。
回到城内,她私底下前前后后瞧了不下五位大夫,望闻问切的结果是她确已患上了肺痨症。
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那段日子里,内心强悍如凌天者仍是有着万剑穿的剐心之感,好多天她都神情落魄,食不下咽,总感觉死神就埋伏在自己的身边,随时觊觎着自己的一切。
可此次汇演千载难逢,自己年过五旬还身患痨症,若是失去了这次机会,怕是今生再难登台,一想到这凌天才渐渐有了勇气面对这场灾难。
若是没有八和落成这桩大事撑着,她怕是真无法熬过这一关了。
慢慢想通后,凌天决定将自己患病一事隐瞒,只是偷偷告知了好友叶展盈。
叶展盈闻后的第一时间便说给了丈夫穆思远听,穆思远知晓后,与叶展盈一起曾极力劝说凌天万事以身体为要,当务之急养病为先。
可八和即将开馆,如今对于凌天而言,没什么比登台一事更为紧要。
听了二人轮番劝告,凌天真可谓是心如刀绞,情绪有些失控的她忽地声泪俱下道:“我苦盼八和多年,若是这次上不了台,我就当真要与戏台诀别了,我心有不甘啊...”
叶展盈作为其多年好友,穆思远身为她多年的良师,了解凌天爱戏成痴,因而告劝无果后,便也只得默默支持陪伴她了。
叶展盈夫妇守口如瓶,没有将这事对其他任何人讲,自然也包括凌罗。
这时,凌天见女儿凌罗前来,正满心欢喜地准备走下台时,忽地嗓子一阵奇痒,接下来又来一通猛咳,而后她赶忙掏出手帕将嘴巴捂了住。
台下的凌罗见状大骇,笑容当即凝住了不说,眼睛也惊成了铃铛状,紧接着,她匆忙上前欲要扶住母亲。
凌天见女儿走近了来,怕她瞧后心怵,因而立即擦了擦唇角后,匆匆将手帕揣了回去,然后强撑身体挤出了笑容迎女儿来前。
凌罗将母亲凌天扶至台下安坐后,一面赞其演技精湛,一面皱着眉头忧心地询问状况。
“娘,您刚刚怎么咳得那么厉害,前两个月您得了风寒,难道这么久了还没好彻底么?”
一旁的叶展盈心情急切,刚想道出实情,可凌天在身后起了手势,叶展盈见了也只得将话语收了回去。
凌天不想让女儿为自己分心忧虑,毕竟半年前凌罗因与儿子骨肉分离,伤心抑郁了好长一段时间,心情才刚转晴没多久,若是再受刺激,她怕是承受不来。
于是凌天忍着嗓子的难受草草地回道:“上次得的风寒早好了,可前几日,忽冷忽热的,我就又得上了不是...”
凌罗闻后难免仍感焦虑,继而关切地说道:“娘,您这些年身子骨就虚,但也没这么容易受风寒啊,这最近是怎么了呢,一会我陪您去瞧瞧大夫,把把脉,调理调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