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之棠到书房请他父亲出去相见,甘家所谓的书房不过是一个窄小的杂物间所改造的,从进门处看去,屋子北面两张高达天花板的大书架紧紧靠在墙上,被各样书籍塞的满满当当,几乎占据了房间一半的面积。转向东去靠窗的位置,则勉强摆了一张双人学生课桌。
之棠父亲蜷缩在书桌后面狭小的空间里,正在埋头苦读一本几乎发霉的俄文书,身子被面前堆得高高的书籍遮挡了大半,或许是年纪太大的缘故,看起书来很是费力,手里擎着放大镜,脸却几乎贴到了书本上。
之棠敲门他爸不应,只能冒昧推门进来,言辞恳切道:“爸,我带我女朋友回家来了,您好歹出去看看吧。”窄小的房间让人几乎无法下脚,他只能两脚叉在地上书堆的缝隙之间。
“嗯,知道了。”之棠父亲闻言却不为所动,依然沉浸在阅读中,枯瘦如藤条的手指上蓄着一般男子没有的长指甲,脸上已经隐隐显现出了一些老人斑,看起来要比之棠妈年长不少。
“爸,求你了,她都已经来了,你快出去看一眼也好啊!”这话虽不重,言辞间却夹杂了鲜见的愠怒。之棠心里忐忑,请召南来家里,自己父亲却不出面,不知她会如何作想。
此话落地,之棠爸依然不应,两人僵持起来,房内寂静无声,气氛剑拔弩张。顷刻,他开口训斥道:“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你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爷爷在清朝末年就去了英国留学,我是早年留学苏联的,你早晚也是要出国留学的。现在政策开放了,你就应当抓紧机会!你光顾着谈情说爱糟践自己,想在那个破厂子废了自己一辈子吗?!”之棠爸刻意压低了音量,言语间却是异常鄙夷愤怒,厚酒瓶子底一样的玻璃眼镜片几乎从脸上震飞下来,年迈瘦弱的身躯也跟着摇摇欲坠。
如果有机会再出国,即便是今朝得愿明日死,只怕之棠爸也是愿意的,而对于他所真实生活着的这个地方,这个家庭,他几乎没有丝毫关心。
“您这会子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我又不想出去。”之棠亦低声忿忿道。他真恨父亲那偏执的外国梦。但他妈犟了一辈子,他爸也并没有改,他又有什么本事劝服呢?
此刻再争吵,大家今日便都下不来台,因此只得带上门,装作无事,转身走回客厅道:“妈,小喻,我爸他身体有点不舒服,要歇一歇,等会吃饭再叫他吧。”脸上尴尬地向召南陪笑。
召南刚刚隐隐听到那屋里在交谈,只是听不真切,又怕是之棠父亲对自己又什么不满,便有些疑心试探道:“叔叔身体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呀?”
之棠妈闻言道:“没事,没事,你这孩子,别跟着操心了,他就是老毛病,不要紧的。她早知道她男人这套崇洋媚外又假清高的臭脾气,面上却也不能说破,只请之棠陪着召南坐,看看电视,自己去厨房准备饭菜,召南提出要帮她搭把手,也被她推拒了。
召南见之棠妈脸上并无异色,稍稍安下心来,趁着厨房里剁菜炒菜的声音震天响,和之棠两个说起悄悄话来。
“叔叔身体真没事吧?”
“没事,你别担心了,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平时也不是个太热情的人,你别放在心上。”之棠想了想,一边安慰着召南,一边在言语间也透露了几分他父亲的态度,权当给召南打个预防针。
召南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明白了几分,岔开话题笑道:“我看阿姨很热情啊,你以前老跟我说你妈妈脾气不太好,我来的时候心里还害怕,刚刚见了,明明很和蔼嘛,肯定是你乱说吓我。”
“你真这么觉得?”之棠神色略有讶异,撇过眼神,苦笑不语,召南看了也不明究竟。
之棠是家里的独子,小时候在这家里受过的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之棠妈原本是潍坊西面农村里的一个大队干部,念过一年高中,虽没什么姿色,在农村妇女堆里,却算是能干有魄力的。这样的女人往往自视甚高,到了婚嫁年龄,村里适龄的男青年一个也看不上。熬到二十五六岁上,婚事再也等不得,竟然自己求了媒人给她找门城里的亲事。
说来也巧,没多久媒人便传信来说,自家有个远房亲戚在青岛上班,很有文化,以前还去苏联留过学。只是早年间家里成分不好,没有说上媳妇,如今年纪大了些,四十多了,要是愿意,就把两个人叫到一起见见。
之棠妈常年在农村生活,最最瞧不起那些大字不识的人,村里人非议自己文化太多嫁不出去,自己就偏要找个大学生给他们看看,如今一听是苏联留学回来,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心下就十分愿意。
不多久,在媒人的引荐下,两人便相看了一番,之棠爸看她是农村来的,长得又不好看,心里就很看不上。可又想自己年纪大,身体又不好,急着传宗接代,也就勉强点了头。
刚刚结婚时,之棠妈还勉强做出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时间久了,蹿火燎烟的性子就按捺不住,之棠爸又是个轻易看不起别人的性子,两人的矛盾一天天激化,家里不得安宁,活脱脱一对怨偶。
在这政府小区里,虽然也有之棠妈这样跟着男人来的农村妇女,但还是知识分子居多。人家瞧她言语粗俗,办事不堪,有些看不起她,邻里之间日生龃龉,之棠妈瞧出了些意思,却也不能把她们怎样,牙根恨地发痒。
生下之棠后,一日,之棠妈又因琐事与邻居家女人吵了一架,她眼尖地发现,那女人的腰身比前些日子粗了好些,心下犯了嘀咕。又过了些日子,那女人便不大出门。一日清早四五点钟,之棠妈悄悄蹲在楼梯拐角,趁那女人送垃圾的功夫,将她的肚子看了个真切。
那家男人是在机关单位上班的,已经有了一个上小学的女儿,按政策不能再要第二个,因而那女人总是躲躲藏藏。之棠妈想着,怕是过些日子这女人就要去外地躲着将肚子里这个生下来。
她可算逮到了报复的机会,怎肯放过,回家便打电话向那家男人的顶头领导举报,并亲自引着计生办公室的人找上了门,带那女人去了医院。可不想,手术时发生意外,那女人丧了命。那家男人赶到医院时看到这幅场景,几乎昏死,目眦欲裂,一拳将之棠妈打翻在地,掐住脖子差点将她打死。
后来不久那男人也丢了工作,从小区消失了。那以后,这院儿里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超生,也几乎没有人再愿意和这一家人沾边,人人避之不及。
之棠父亲本来就少与人有往来,人家理不理会他,他也不关心。之棠妈不一样,在一个小区里生活,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管背地里如何张家长李家短,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的,但只有她被所有人看作避之不及的灾星。因此她只能将那所有的狠劲儿使在家庭上,不管是大她十几岁的老公,还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稍有不顺心便动辄打骂,如同泼妇无赖,之棠父子过的什么日子也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