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蒋家司令府,听雪楼—
正是冬天下些雪的时候,南方也是不可避免。江都的雪是在几天前开始落的,那些绵绵的雪片,叠叠而落,落在屋檐上,落在冬青上,落在室外的盆栽上,落在楼阁的扶手上,将这府内府外的世界,妆成银装素裹,还有一些大胆的,落在那趴在扶椅的纤瘦身影的发上、肩上、手上。
身后传来了望翠的脚步声,“小姐,仔细着了凉,您刚回来,怎么就趴在楼边望雪呢?”望翠与她从小一起长大,自是不必向别人一样见着她便喊“少帅”的。
望翠放下手中刚泡好的茶,走进了那人,帮她把身上的白色狐裘披风又拢了拢,蒋羡妆却没有动静,依旧看着外面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似是在发呆,又似是在……压抑某种情绪,她也知道自己不便多言,跟了小姐这么多年,纵使她性情大变,她也总是能探出她的心情,选择最好的陪伴在她身边的方式。
“母亲呢?”身边的人突然问了一句,望翠也愣了愣,
“夫人,夫人她也是关心小姐,小姐不愿意回以前的房间住,夫人已经允了。夫人现在,在厨房给小姐做最爱喝的白米薏仁粥。”提起这件事,望翠心中还是很紧张的,毕竟这事刚刚发生,小姐三年来第一次回家,夫人与司令本来都是兴高采烈的,但是,小姐她,怎样也不肯住当年的那间房间。
“嗯。”蒋羡妆只是轻轻地一声,之后便又是漫长的静默期,她看似是在看雪景,但桃花眼中已没有了往日的各种华彩,完全的放空,只是放空了而已。
经过了在美国平静的一年,欧洲两年,她早已经看清了一些事情,更是放下了一些事情。
她蓦得闭了眼,眼角泛了红,眼睛泛了酸,她不会再像四年前的蒋羡妆那样“倔强”,不会像三年前的白漾那样蠢笨,她已经找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她睁了眼,直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右手臂,过肩的发扫掉了肩上的雪,发上的雪在光下泛着莹莹的光。,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素手,她忽的想起了那双香香软软的小手,对啊,还有我寄,还有……回来的他。
她现在身上的穿戴,是民国最普通的女子装扮,白色绣锦棉衣小褂,银白的棉布长裙,脚上还蹬了一双不是很常见的白色穿银线的长靴,并不是她想要穿成这样,而是,自己既回了家,却因为不回闺房一事伤了父亲母亲的心,也就不能再整日里在府中穿着军装在他们面前晃悠,让他们伤心了。
荣婆敲响了阁楼的门,“小姐,夫人和我来看看您。”
蒋羡妆立刻起身,素手抚了一把长发,上面的雪片簌簌的落了下来。望翠转身去开了门,蒋夫人白里桦先进了门,手上拿着一个包裹。后面跟着的荣婆手中端着一个餐盘,上面的一只莹白描墨的白瓷碗中盛着阵阵冒着热气的带着糯香的白米薏仁粥。
看到这一景象,她的鼻尖又酸了起来。
蒋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儿怔愣好久,这才上前把不动的蒋羡妆拉到桌子旁边坐下,随手把那个包裹放在桌面上。“看看我们漾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蒋夫人长年养尊处优的手轻轻缓缓的摸上女儿的头,“哟,这头发怎么冰冰凉凉的?漾儿莫不是好久不见故国的雪景,一时忘了加衣吧。”话虽这么说,蒋夫人的眼眶也是红了。
“母亲莫哭。”蒋羡妆把母亲的手握在手中,“呀!果然,看你的手,怎么这样冰凉!不过没事,母亲这里有件好东西要给你。”白里桦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这才又把身旁的包裹拿起来。待她拿出来,蒋羡妆方才看清了,那是一双羊皮手套,白色的皮革,内里是厚实的羊毛。而白里桦已经捉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柔柔的往里面套。白里桦红了眼眶,如果不是当年,她极力阻止女儿和张家小子的婚事,可能现在就不会如此。
“好了,这样就暖和了。漾儿觉得怎么样?”白里桦抬起头,眼里满是对女儿的温柔。
“很是暖和,我很喜欢。”
“诶,快趁热喝粥吧!你离家这么多年,一定忘了这是什么滋味了吧。”白里桦的声线已经见了哽咽。
“女儿,从不敢忘。”蒋羡妆静默了一会儿,才答道。
白里桦看着女儿一口一口的喝粥,心中有的全是止不住的悔意。
待蒋羡妆喝完,白里桦命荣婆端起了碗,“时间也不早了,漾儿要好好休息,明天母亲再来看你。”说完便忍着泪意要往外走,“母亲,”她身形一顿,“明天,漾儿去看母亲。”白里桦用力地点了点头,快步出了门。
“小姐。”望翠欲言又止,“我没事,叫人去准备吧,我想睡了。”“是。”
楼下,白里桦一直在默默地落泪,荣婆不放心的出声,“夫人,您没事吧?”
白里桦却突然一笑,“荣婆,你看到了吗?漾儿喝粥的时候掉了一滴眼泪,这证明当年的伤害,还不至于让她摒弃我们这些家人不是吗?这难道不好吗?她心中还有我们,她心中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这就够了。”
第二天——白里桦正在帮着荣婆摆盘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不同的脚步声,还未转身去看,就听见两声,“母亲。”,“姨母。”
她这才转身看去,蒋羡妆披着一头乌发,刘海儿乖乖的搭在额前,后面的长发却有一股麻花辫,说来还真是新鲜了,那股麻花辫与红线相交,很是好看。她上身穿着较为宽松的高领纯白色羊绒毛衣,袖子漫过了半个手背,显得人很是小巧。下面穿着掐腰的过膝红色百褶裙,腿上穿着异于现在流行的玻璃袜的材质保暖的紧身绒裤,脚上蹬着一双厚实的红色棉靴,很是活泼洋溢。白里桦和荣婆几乎以为当年无法无天的“第一名媛”回来了。
后面的白泓穿着一身白色手工西装,打着黑色领带,穿着一双黑色手工皮鞋,如果不是了解他不着调的性格,肯定会以为这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可他的左手手臂上偏偏搭着一件纯白色的复古式披风,外围一周绒毛,表面上又是苏绣手法用银线绣出的凤凰图,更显其珍贵,右手拿着一顶西式小红帽,上面带着一个银质的雪花片,很是小巧精致。
白里桦惊喜之余也不忘问上一句,“你们两个怎么一起过来?”放下手中的餐具,她走上前去,轻轻摸过蒋羡妆身上的这件毛衣,笑道,“这几件衣服是很好看,不过也要我家阿妤来穿才行。”
蒋羡妆也只是笑,还偷偷用眼角瞟了一眼身后的白泓。白泓为自己打抱不平,“姨母,阿妤一定是您亲生的。昨天我们家哥儿四个也就我消息最灵通,晚上回家我那么一说,我们家老二就扔给我一身衣裳,让我亲自给阿妤送来。昨天啥也不知道的三个人今天全有时间来陪阿妤逛逛这南都府,你说,我是不是昨天遭了大罪?”
白里桦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你能遭什么罪呀?”
“这话就不对了啊。我昨天可是被他们三个严刑逼供来着……”白泓正委屈着,蒋羡妆也委屈着开口了,“你有什么委屈的?母亲,四哥连个懒觉都不让我睡,一大早就来了我的小院。”
“阿妤啊,四哥真的好委屈呀!”白泓故作伤心的模样,这反而逗乐了大厅里的人,正笑着。楼上下来了一个人,平日里充满威严与沧桑的声音今天却有了一丝温柔气息,“都在笑什么呢?这样高兴吗?”
蒋方捷穿着一身家居舒适的衣服下了楼。“父亲。”“姨丈。”
蒋方捷看着这身打扮的女儿,心里很是舒适,眉眼间又和缓了几分。“阿沉呢?怎么没见他?”他刚一落座,就发现少了一个人。
蒋羡妆刚刚抚平裙摆,拿起一旁的勺子,便回答他:“哥哥与我从欧洲带了些人回来,他应该去查看他们的安置状况了。”语毕,她用勺子盛了一些粥,送入嘴中,糯糯甜香溢满口中。
“西洋人?你们带他们回来干什么?有多少人?”“很多呢!”她把勺子搭在碗边,又说,“我想干起我的老本行,在不影响军务的基础上。而大哥呢,则是想提高国内的医学水平。怎么样?家里不会反对吧!”
这时,在一旁吃油条的白泓可开口了,“阿妤啊,你真是干的太好了!你可不知道啊,你不在的这几年,南都的时尚风潮可是大不如前了!就说说你们之前的那啥…哦,南国名媛是吧!唉…一言难尽啊。”
这边,刚刚夹了一块酸甜腌萝卜的蒋羡妆可抗议了,“四哥,这话说的可不对,这南国名媛的名头本来就是你们自己搞出来的,可跟我们这些小女子没关系。”说罢,终于吃到萝卜,那先甜后酸再辣的滋味真是无比醉人,很怀念的滋味呀!我寄跟自己口味差不多,什么时候得空了,给他带去一点吧。
“反正那个叫许碧萱的还有那个叫苏曼荷的,这两个人斗得很是厉害,现在正在搞着什么复古风潮,这不正是冬天嘛,倒也起了一点小小的轰动。”说着,他也夹了一块腌萝卜塞进嘴里。“是吗?我说军营里的将军们,团长们怎么都在高领上用银线绣上了古风古色的图案,还有大街上那些穿着毛领裙褂和马面裙的小姐太太们。说实话呀,看到这些景象,我也很是感慨呀!”
“父亲,母亲,咱们家就很古色古风了,不必羡慕他们,他们只是有衣服而已,咱们可是有一座庄园呢!”
“你呀你,还是这样会哄我们的欢心。”蒋方捷笑道,身边的白里桦也温柔的笑着。
白泓端起碗,大喝了一口粥,还不忘嘟囔,“还有啊,还有一个叫沈瑶的,她在今年九月份结婚了,嫁给了今年刚从北方过来的过晚年的陈将军的二子陈轻扬。不过之后就没怎么再露过面了。”
“沈瑶的话,我有点印象,她是沈家船业的大小姐。嗯…她爹沈园还是商会的一员呢!难道外公和大舅舅二舅舅没有印象吗?”听到前人的名字,蒋羡妆的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
在一边的白里桦已经吃好了,静静地看着孩子们说话,感觉很是温馨。
“这……我倒是没听他们说过,不过这很正常啊,家里的长辈们都在忙着顾家业,哪里像我这种公子哥,跟狐朋狗友们厮混,唉……”
“四哥不用妄自菲薄了,听人说,白四少自己办了一家报社,经营的可是如火如荼啊!那这么说,你打听这些,是发现了什么秘闻吗?”她碗里的粥已经见底,抬起亮晶晶的桃花眼看向他。
“那倒不是,只是身为记者,我对各种事情比较敏感。那…阿妤你知道什么信息吗?”
她摇摇头,“之前就没什么来往,这都几年了呀,四哥?”她拉长声音道,“唉…难道没希望了吗?”
“我倒是见过沈太太几面。沈家是旧式家庭,家里对女儿们管的还挺严的。所以,沈小姐嫁进陈家不怎么出门也没什么异样吧。”白里桦说了一句。
“是吗?那这南国名媛的名头怎么会有她一份?”“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公子哥们无聊时瞎说的,不能作数的。好啦好啦,四哥你吃饱了没?我们快走吧!”现下她已经有些急了,想看看南都的变化。
终于喝完最后一口粥,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又放到一边,“吃饱啦!我们走!”
“我的披风呢?”她接过披风,顺手就套在了身上,又戴上帽子,整个人水灵灵的,娇娇小小的,很是惹人喜爱。
“这才是我们家的阿妤呢!哈哈哈哈!”蒋方捷很是开心,旁边的白里桦也很是欣慰。
蒋羡妆转过身来,向着父母亲做了一个旧式礼节,很是温婉可爱,“父亲母亲,那阿妤就出门了!”“知道啦!你们两个,要注意安全呀!”
“姨母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妤的。”说罢,跟在蒋羡妆身后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