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行走后,监牢中又只剩下两人,然而形势已然逆转——昨夜还自信满满的囚徒如今却是一脸惊惧,而昨夜愤恨不安的审讯者此刻已重据上风。
詹沛送走上司,回身看到吕唯立的表情,冷冷笑问:“想死个明白?”
吕唯立盯住詹沛,等他说下去。
“你失算就失算在,你太不了解定国公,也太不了解我——定国公最重脸面,而我却恰恰相反,我只看重实的。”
见吕唯立似懂非懂,詹沛继续解释道:“你以为我会为了我自己和楹娘的脸面向你妥协,但我不会,而定国公却会为了楹娘的颜面要你的命,因为那也是先王的脸面,乃至于……础州的脸面。”
话说到此处,吕唯立终于茅塞顿开,五官随即狰狞起来,心中痛悔不堪,却听詹沛又轻蔑道:“本来,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喽啰,放不放你回弋州有什么关紧?可你若染指先王之女,那就另当别论了,何况还合谋害我。这等的丑闻,若放你回弋州,以你对础州的敌视,还有你那贪纵模样,少不了会肆意张扬,辱及础州和先王。”
“所以你方才故意顺着我的话,自找没脸当王八,就为在定国公面前坐实我和郑氏有奸?!”吕唯立冲对方吼问。
“不然,定国公也轻易不会对你一个有功者动杀心。”
“哈!”吕唯立哗然,继而破口大骂,“也算开了眼了,你们夫妻俩,全他娘的不要脸,真是、真是世间少有,万古无双……碰上你们,算我倒霉!”
吕唯立怒吼着,回想自己素来谨慎,从不背着主公擅自拿主意,此次美色当前,又不涉及弋州利益,便见色起意私自应下蠢事,埋下祸根,到头来腥没捞着,反倒一步步自取灭亡,自己桀骜一生,不想竟毁于妇人之手,悔之不及,越想越恨,拼尽气力仰天怒吼道:“郑氏,你害我至此,我做了鬼,也必不放过你!”??
“你”字拖着高亢的尾音,震得詹沛皱眉道:?“吼什么,我说过要杀你吗?”
长长的“你”字戛然而止,口型仍僵在脸上,吕唯立又一次瞠目结舌。
只听詹沛平静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虽对你厌恶至极,那晚也只不过是想拿住你打一顿出气罢了。我知道你和内人之间多半没什么,许多事情也确是起因于她,况且你与你哥哥都有功于础州,你虽有色心,终究也没干成歹事,若为此丧命,未免屈了点……”
“你到底想说什么?”吕唯立急切问道。
“说我无意于杀你,你以后,别再惶惶不可终日地浮想联翩、自找麻烦,更别给我找麻烦了!”
吕唯立一听这话,虽半信半疑,而脸色终于松弛下来,问道:“你要放我,昨日就可以放,为何非要闹到定国公那里,自己折了脸面不说,一样没要到我的命。”
詹沛道:“这都想不明白?昨日放你,你会觉得我是碍于定国公不敢杀你,你欠的是定国公的情,以后还是会千方百计找机会害我;现在放你,你欠的就是我的情。”
“你想凭此收买我,让我为你做事?”吕唯立问道。
“你死忠于杨昉,我不指望你能为我做什么,顶多你回弋州后,多说点础州的好话,让你的主公少惦记我些,就算你还了人情了。怎么样,是不是赚了?”
吕唯立不做声,脸上仍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不用吃惊,我也没那么大方,我虽不杀你,打还是免不了的,挨完打,你想去哪去哪,只再别来扰我清净!”詹沛说着打开壁龛,取出一支长鞭,执鞭走近囚犯,又道,“这回弋州杨家行刺我之事,如你所愿,定国公算在了楹娘头上,等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楹娘既为杨家担了罪过,你再背地里咒骂污蔑楹娘,给我听到,可别怪我不客气。”
“那三颗痣……”吕唯立答非所问,却说中詹沛正想要问的,“尊夫人寄居杨府时,我趁职务之便,曾偷窥她沐浴。我偷看错在先,以此栽赃尊夫人又错在后,如今说开,望你们夫妻早些消弭嫌隙。”
詹沛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如此简单的答案,苦笑道:“我知道你们之间没什么,不过这一节,我是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还当是你花言巧语引她自己说出来的。那么……好看吗?”
吕唯立闻言一愣,眼前又浮现出那晚看到的香艳场面,不觉傻笑道:“好看,”话刚出口就知道不对,连忙改口,“不好看。”说完又发觉更不对。
“咳,你耍我耍得也差不多了,少说两句,赶紧打吧。”吕唯立垂头丧气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早就心平气和地让你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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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吕唯立的事,詹沛心中轻松不少,早早便回了家。春风满面地走近卧房,心情大好的詹沛忽起了童心,想吓吓屋里的妻儿,便轻手轻脚地蹑步走近,渐渐听到从内室中不断传出的人声。
那是郑楹和陌如主仆俩在谈话。
“夫人,奴婢十三岁就受周夫人之命服侍您,从您回到萝泽开始,直到如今,已五年,自问也没做错什么,您为何忽然要赶我出去?”
“我哪里是要赶你,你已不小了,女大当嫁……”
“夫人像我这般大的时候,不是也还未嫁?”陌如打断主人,言辞恳切。
却听郑楹温柔而坚决道:“我生平遭忧,自是另当别论,你风平浪静的,不能不嫁人。”
陌如素日温婉娇柔,今日却一反常态,也不怕冲撞主人,流泪固辞道:“不是奴婢欺负夫人良善,陌如虽是婢子,幸而遇到的都是好主人,从没听过一声骂,放纵到如今,不遇事则罢,遇了事,自是会有些脾性,夫人有夫人的主意,而陌如只有一句话——除非我死,否则绝不离开詹府。”
郑楹听了这话,也拿出几分颜色:“那我也只一句话,你将我密见吕唯立之事泄露给将军,我自不容你。”
陌如蓦地抬头,以手指天:“陌如发誓,一个字都没有泄露过!”
郑楹只摇了摇头,一脸漠然。
“夫人不冤枉我,我尚且不走,何况夫人冤枉了我,若我肯走,岂不更显我心虚了!”
郑楹也依旧坚持道:“我们主仆俩真一模一样,不遇事则罢,遇事时都连命也不顾。你该知道,我今也遇上些事,所以素日再怎么好说话,如今可绝不容他的人监视我。”
陌如啜泣着,坚决摇头。
“妆奁少不了的,我的珠玉首饰,你喜欢什么尽情拿去,全拿去也行……”
婢子俯首下去,依旧摇头。
郑楹揉了揉印堂,头疼不已,几乎是哀求道:”你就当行行好,就算是我冤枉了你,只为我能心安,你也请走吧,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主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陌如已泣不成声,竟依然摇头固辞!
郑楹终于瞧出点异样,问道:“你是……不舍将军吧?”
陌如跪在地上,并不答话,只低头哀哀啜泣,渐渐化为悲号。
郑楹见状,心里便有了答案。
“那你觉得,我算是小气的,还是算大度的?”郑楹笑问。
“夫人算小气的。”
郑楹噗嗤一笑,对自己这十二分实诚的婢子多了几分怜爱,继而敛了笑意,强硬道:“不错,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哪怕我们夫妻再怎么不睦,我也断不容你,或其他女人服侍将军,那么现在,你同意走了么?”
陌如并不改口,立即回应:“陌如不走,陌如什么也不要,夫人若顾惜奴婢这条贱命,就请再勿赶奴婢走了。”
郑楹以手托额正头疼无奈,忽听到仿佛是丈夫的脚步声。陌如连忙拭去眼泪,见男主人进来,又连忙低着头起身施礼。詹沛冲陌如点了点头,令其回避。
陌如出去后,詹沛坐在妻子身旁,故作洋洋得意状,小声诓骗道:“吕唯立死了。”
郑楹自苦肉计败露之后,虽仍对丈夫怀怨,面上终归还过得去,听到丈夫带着挑衅的知会,也不过轻声嗔道:“你是想说我这主谋也该死?”
“别瞎想,我并无此意,”詹沛连忙澄清,“他死,是因他昨夜竟敢刺杀我。这就叫自取灭亡——本来我只是想把他捉了打一顿为你出气。他以为我要杀他,不知死活处处与我为敌,才有今天。”
“为我出气?”郑楹一脸茫然不解。
?“他不是觊觎你美色,还差点……”
?“你怎连这都知道?”郑楹惊异发问,“陌如她,并没有进宅子啊。”
“你以为是陌如将你卖了?不是陌如,她跟进去怎可能不被吕唯立发现——我另派了高手跟你。”
郑楹听了这话,懊悔自己错怪了忠心的使女,顿了顿,对丈夫道:“你倒实诚。是哪位高手,跟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这有什么,武官里有这本事的比比皆是。”
听詹沛不肯明说是何人,郑楹也知趣缄口。
詹沛晚来胃口甚佳,叫人上了夜宵,郑楹也陪着吃了两口。吃罢,夫妻两人更衣洗漱,准备就寝时,詹沛忽不知死活笑问道:“你既怀疑陌如,那你可把她怎么样了?”
“明知故问,她刚才不还好好地在这屋子里?你这般惦念关照她,干脆纳了她呗。”
詹沛一听,哈哈大笑——方才当着陌如,她可不是这么说的,此时当着自己却要故作大方,做出贤良淑德的姿态。
女子不明所以,听闻笑声,脸上阴气一现:“哟,听见我许你纳陌如,就这么高兴?”
詹沛连忙止住笑。
郑楹若有所思,白了丈夫一眼,幽幽启口道:“如此说来,究其根源,吕唯立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想来,他除了好色,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詹沛见妻子一脸凝重,便道出实情:“放心吧,没死。不过是打了一顿,赶回弋州老家去了,你就不用惦念了。你怕我惦记陌如,我也怕你惦记别人不是?”詹沛心情大好,又开起了玩笑。
“我惦念谁了?”
“说反了说反了,是我怕别人惦记你还不行吗?”詹沛赔笑道。
郑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另问道:“说正经的,七月七那件事,你没把我捅出去给定国公知道吧?”郑楹虽是在“说正经的”,其实心里确信丈夫绝不可能捅出自己,脸色语调也都一如往常的平缓轻柔。
“放心吧。”詹沛随口草草带过,原本满是笑意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阴云。
郑楹并未察觉丈夫脸色有变,也就决然想不到,丈夫岂止是捅出了自己,还怀揣别的目的,当着周知行的面,另设计了一个更重的罪名扣在了自己头上。
?忽然间烛火暗淡下去,郑楹执了剪刀想要走去剪烛,忽被詹沛从后抱住:“我想再要一个孩子,自他出生就好好陪着他、教养他。”
女子只容丈夫抱了片刻,便抽身而出走向烛台,边走边道:“许是我们近来怨隙太多,上天不愿降子吧。”
“不是上天不愿降子,是你不肯要——每到那几天你就变着法地抗拒我,我就算是傻子也瞧得出你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郑楹背对丈夫,幽幽说道,“心境不宁,积郁在心,不宜有孕。”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是要等到那一天,我也一起等着就是了。你再信我一次,真的不远了。”
对于丈夫的话,郑楹毫无回应,不但不觉得激动,也几乎全然不再相信,只随口道:“我不是以此要挟你,再说了,你实在想要孩子,只管纳妾……”?
再次听到妻子表里不一的言论,詹沛却已无心嬉笑:“大仇未报,当年我连娶你时都觉愧对先王,哪里敢有纳妾的心思。”
“啧啧啧……”郑楹露出并不愉悦的笑意,嘲道,“我是真佩服你这说漂亮话的本事。这才几个字,既表了忠心,又消了我的醋意,也给将来纳妾留了余地。”
詹沛一愣,叫屈连连:?“分明是脱口而出的话,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设计好的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圆滑?”
“我是越来越了解你了。”郑楹似乎答非所问。
“了解我什么?”
郑楹没由来地心头一苦,转身看着丈夫,尖刻道:“有一种坏人,就是你这种,坏藏的很深,无人发觉,甚至骗过自己,自己都不曾发觉。我固然蠢笨,除了私杀囚犯以外,没能耐摘出你别的过错,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直觉的——你从根上并不是什么善茬。”说完继续盯视着丈夫。
詹沛眼神一闪——果然这世上有些事是玄妙不可言,自己白日里才做下些不利于妻子的事,夜间妻子就似得了什么感应一般,吐出这些莫名其妙的刺人的话。
詹沛被妻子的盯视弄得极不自在,忙生硬一笑:“这才好了几天,又开始说话带刺了。好在我今日了了一桩糟心事,兴致不错,就不跟你计较了。”说完上前,一口吹灭了妻子手下的灯烛。
仿佛只有在看不到彼此面目的黑暗中,他才能感受到片刻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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