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地处西北,广袤贫瘠,荒野落寇,匪患叛乱集结不少,但大多占一方山头,欺善怕恶,抢劫过路之财,成不了气候。”
“沧州近海,揽西海贸易,拥天下海港。薄兵弱士,以商为尊。二州远离中原腹地,犹在观望,态度晦暗难明,既非阻力,亦非助力。”
北牧雪雅垂眸,身处乱世人人自危,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她笑道:“两州毗邻,各自踌躇。西州多流放贬迁,沧州久放任自由,也正因如此,帝师更难有效管控。陌州是鹿首盘踞的中心,强行突破必然两败俱伤,而薄州,则是帝师最后的遮羞布。”
“承大荒划州分治之幸,七州二境自养兵马,虽受帝师统辖挟制,规模狭小,不善争斗,但做扰敌之用足够了。”
“你如何能确定二州愿意出兵,火烧不到自家门口,又何必螳臂当车去触霉头。”
提问的是诸葛静殊,怒气冲冲,他是为陌州白头乌鸦的疫病而来。他猜不透北牧家主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骇人听闻的疫病滚遍陌地,但隐隐算出此事和她相关,由她而起。他怀揣兴师问罪之意,临到门前却一阵退缩,北牧雪雅脸上平淡,浑然在说,是我又如何。
“诸葛先生。”北牧雪雅的目光沉沉,在幽深的平静湖面之下藏匿着更多难以辨明的东西,“北境被困天堑之北,车马抑或鸟兽,均被阻隔重山覆雪之外。北境不愿做闭目塞耳之地,经年偷渡幼童豢养各州,做大荒耳目。道法可幻化来去自如的镜鸟,而我们则学域外异族,习得千里传讯的办法。”
诸葛静殊犹豫道:“我知道。”
“重要的不在于沧西二州的态度,即便他们愿意鼎力相助,也难成扭转之势。”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先生消息灵通,可知道陌州难民受赤鸦驱赶,打算继续北上,奔天堑而来。”
见他满脸惊愕,北牧雪雅继续道:“欲抵达天堑,必先翻越九隅山脉。山脉中藏匿的不只是帝师惦念的云从道宫,还有堪称神迹的九隅星图。北境出兵而下,若路被难民所堵,于情于理我们都占不得半点好处。”
“他们不过是想要一个北牧雪雅的去处,我便给他们。但不在北境,更不在九隅,我在沧州。”北牧雪雅轻叩手指,“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会散往各地,我要的不是他们是否相信,而是分流,以及引起沧西二地的警觉。”
“不论真假,沧州的‘我’定会引来多路追杀,”她顿了顿,莞尔,“也可能是保护,毕竟‘我’手上既有白头乌鸦的解药,还有那幅足以改变大荒命运的九隅星图。”
诸葛静殊哑然,他拧眉欲问,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云从封锁一事我还是从先生处得知,不过是借一个名头,不信者容易看破其中破绽,但多数人总是宁可信其有。先生若是担心北牧对云从做了什么,不妨亲自去看一看。”
北牧雪雅缓步走到他面前,她身量不高,堪堪只到诸葛静殊的肩膀,但并没有抬起视线:“赤鸦狡猾机警,自然不会轻易落套。即便遣人前往沧西确认情况,自己也定会镇守九隅,亲自打探星图的下落。为了让她确信星图在我手中,我也将动身前往九隅。”
“人人都以为是执棋人,人人都是局中客,引八方夺旗,定收网之时,北地从未如此热闹。如何,先生寒天北地是否已经呆腻了,不如就一道走走。”
诸葛静殊苦笑道:“有云外的诸葛道人在身边,九隅星图在你手上的可信度便又高了几分。”
“先生大恩,北牧氏必不辜负。”
……
赤鸦姬南流景在府中大发雷霆,身边跪了一地埋头发抖的知州要员。
她将手中瓷盏砸向地面,那是知州私藏多年的古朝名瓷茶套,这两天被赤鸦砸了个稀巴烂,但他不过是心痛几分,伏身贴地大气不敢出。
南流景自四岁进入教坊司,从小按照司中继任者的标准培养,不论容貌,资质,悟性皆数顶尖之流,十年不到就已经坐上了赤鸦姬的位置,而又因性格无常,手段狠厉,迅速树立起令人既畏又羡的威望。
她一向自负,年纪虽小却通透人心,司中姐妹又念她年幼,或忍或让或谅,从未在两相的较量中栽过跟头。除了这次,南流景内心恨恨,北牧氏蠢蠢欲动,没有及时获知北地动向已是教坊司的重大疏漏,故而此次主动请命陌地,一为平镇陌州流民之乱,二为迫退北境昭然的狼子野心。
两件事都是烫手山芋,但南流景有自己的思量。
南楚借力天火朱雀来势汹汹,若与北牧联手则向内倾轧,帝师便再无还手之力。也正因如此,察觉危机的教坊司才会想方设法保全自身,谋求帝师阴翳下的另一条出路。但这并不代表岌岌可危的朝廷或是教坊司会选择坐以待毙,任其嚣张肆虐。
九隅星图便是老皇帝乃至朝廷内部倾力支持的一个选择。
南流景只觉得好笑,事到如今满朝老丞依旧改不了那副保守畏战的做派,能避则避,避不了则求神拜佛,收拾跑路,果真是大荒老朽蛀虫,历朝历代,驱不散,赶不净。
她是少女心性,教坊司网罗天下情报,而北牧氏的年轻家主也是他们密切关注的对象之一,她了解北牧雪雅的身世背景,也清楚北境旧部各自为政,分裂抱团的烂摊子,不比南境的血脉信仰连结,北境之民更像是为抢夺资源以生存为要的地痞,各自心怀鬼胎。而在此期间,执政雪穆城不过短短几年的北牧雪雅就收拢了全部的北境旧部,重编凛军,呼号为王,激起了南流景强烈的好胜心。
除了内部一团乱麻,北境最大的压力来自于域外异族。关于异族的情况知之者甚少,南流景翻遍司中线头也难以串成完整面貌,只能根据古早的战报得知,其族形貌异于常人,皮肤坚硬如铁,擅控天灾雷霆,凶暴如兽,不通人语,常年欲侵入中原。北境因长城防线兴建以及天堑天然地势相阻,终得到长久的平息,而这之后,就几乎再也没获得任何相关的消息。
南流景虽觉诧异,但并未放在心上,百年过去,能记得北境战事者也寥寥无几,又何谈追究其为谁而御。
但北牧雪雅坦然踏出北境,只能证明他们已经解决了域外隐患,念及此,南流景手中握力,捏碎了枝尖莹翠透亮的绿牡丹。
此为知州所献,号称倾力研成,仅此一朵。
南流景觉得恶心极了。
自从进入陌州,她就没有顺心过。北境随远隔天堑,而赤鸦行军隐秘,但事事似乎都被先人一步,她设计引诱北牧出洞,却落石绊了自己的脚,她见这些又脏又臭的乞儿厌烦,反引得邻州震动,打草惊蛇。而本该成为靶子的北境却迟迟未有动静,搅得她烦闷难以。
白头乌鸦疫病突起,更是烦上加乱,此地流民简直源源不绝,比三伏天的蚊子还要吵人。她所行残忍无道,已然引起多地不满,即使把罪责推脱到鹿首之上,也不过是火上浇油,束手束脚再难以施展。
等到冷静下来,南流景觉得自己陷了套,一步步跟在北牧之后处处受制郁闷难消。九隅星图是她首要的任务,也是根本,对方揪其命门,信不信便也由不得她。而今箭在弦上,若是找不到靶子,那便万箭齐发,快刀斩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