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宫玉兔,长生寂夜,嫦娥应悔偷灵药。
冰砖玉瓦,折光琳琅,恍见绰约多仙子。
“浮世起万象,罔辨色与空。”
“和尚你看得见吗?”
温瑜耸肩:“当然看不见。”
小殊不言,她仍然执伞而行,而驮着唐绵绵的魑狐跟在她身后,仰首接住飘落的一片雪。
立于城前的是一个白衣女子,雪肤白发,连瞳孔都隐隐泛出冰玉的莹光,就像是神话故事中描画的雪妖:“各位请留步。”
她拦住众人,盈然拘礼:“再往前去乃妾身同胞长眠之地,不宜惊扰。”
“你是?”
“我是蜃女。”蜃女端然安静,在寒宫玉楼中宛如一桩雕塑,美的渺然不真切。
被她拦住的方向是一座孤楼,冰玉砌成,尘雾莽莽然,如云其里。除高楼之外这里只剩下长桥曲廊,掩映在苍树间,不知去向。
“这里是蜃城,曾经也有人称之为不老城。”蜃女浅浅抿唇,“我是守城人。”
“不老城……”小殊喃喃自语,眼前的女子白的近乎透明,衣着单薄,但半分没有受到周遭的冰天雪地影响,一眼望到底,魂气淡淡杳杳难寻。
“你们来此地是为了她吗?”蜃女抬手指向昏迷的唐绵绵,她气息微弱,全靠暖珀支撑到此。
“你有办法?”
“难道不是吗?”
韩错摇头,唐绵绵一息尚存,内力护住心脉,习武之人本也体魄强健,只是暂时醒不过来,还不需要蜃城的协助。
蜃女略微不解,这里少有外人往来,但来者多敬畏或有所求,而此人脸色复杂,有三分震惊,也有七分戒备。
“那也许你们需要这个。”蜃女递来一个青瓷小瓶,“玉凝露,一位客人送来的药,外敷祛痕,内服疗伤。”
他认得这个东西,仍有犹豫,温瑜却接手过去,朝他轻轻点头。
“谢谢。”
“此药留在我这里也是无用,能赠予有缘人便是最好了。”
“你们不会受伤吗?”小殊察觉自己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有些赧然,“你长得像故事里的神仙妃子,还是说,你们确实是神仙?”
蜃女伸出食指,回答前一个疑惑:“很少,但也会受伤。”
然后是第二个,两指并拢,莹白如玉:“我不是神仙,是人偶师。”
蜃女的笑容很单薄,她嘴唇翘起很完美的弧度,眉眼浅浅垂下,却少了几分切实的笑意。
偃师人偶,最初是流传在宫廷贵族内的游趣戏画,以机关木偶为形,操丝控线,后来在民间盛行,人偶师多半也指街头表现木偶戏的艺人。
一行人由蜃女引路踏冰上廊桥,行至深处桃木掩映成林,冷酷寒天之中盛放如烟似雾的桃花林,不谢不败,娇嫩如春绽。
若是真如传说所言,人偶尚且能歌善舞,又何况这些不候时令的草木呢。
桃林下有一处水潭,潭边花瓣成片,风吹而起飘进支开窗户的简陋小屋。木屋陈设简单,仅分二室,推门是一桌四椅,有一张矮凳落于门旁,仿佛有谁经常搬出院落午后小憩。里屋铺设单床,窗边置长案,留下未及着墨的毛笔和压平的洁白绢纸。
唐绵绵被安放在床上。
“这是姑娘的住处?”
“我们没有见到其他人。”
蜃女拂去案前的桃花瓣,将窗户放下,挡住不断灌入的寒风。种再多的桃树,这里的风依然带着彻骨的冬意。
她不介意对方的疑问,有缘寻得此处者几乎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她便也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他们都在那座楼里,总有人会醒来,我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守着,然后记录下苏醒的时辰。”
“有时候是几个月,有时候是几年,有时候是很多年。”
“但总会醒来。”
案边堆叠着许多书册,封上用赤砂书写年份,但并不遵循年号,粗略扫过几眼竟有间隔数百年之久,笔迹却分毫未变。韩错从书册上捡起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红色丝线:“守城人一直是你吗。”
蜃女的目光落在丝线上,又挪开去:“上一任是我的父亲。”
丝线忽而飘起,然后被蜃女伸出手接住。她将红线缠在手心,然后拉开抽屉,与满满一匣的红线放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都是人偶师。”
“父亲在世时,城中每每有人死去,他都会制一人偶放在楼内,不久后人偶便会醒来,与生前别无二致。人偶不会老,也不会死,受伤只需要父亲的缝补便可痊愈如初。后来,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将他们埋进土里,在土上栽上桃花,然后将一模一样的人偶放在高楼之中。”
蜃女避开了几人惊骇的目光,她将长袖挽起,执笔点墨:“父亲死后,我便接手他一直在做的事情。而今醒来的间隔越来越久,幸在他们记忆力很好,从不会遗忘什么东西。”
“他们,还是原来的他们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蜃女画下一道长弧,“这并不重要。”
黑伞悄然无息,那座楼是座空楼,一如这座城,是座空城。无魂无魄,就连眼前的女子,也微如雪中烛火。
没有魂魄的躯体是失去钥匙的锁,但和韩错遇见的那个人一样,仍然可以苏醒,可以记忆不断发生的未来。
小殊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画一双眼睛。”
下笔的间隙,蜃女冲小殊微笑:“我的眼睛出了一些问题,需要更换。”
“你经常换吗?”
“不算经常。手臂,双腿,躯干,脸,我都换过。不用害怕,可以想象成给破损的木偶更换零件,不疼,只是有点麻烦。”
纸上一双栩栩如生眉眼即将成形,瞳如漆墨,再没有泛出奇异的白色。
她是不同的,韩错记得印象中的那个人偶,蜃女远比她来的鲜活,即便魂魄隐约,但也是存在的。
温瑜忽然问道:“听姑娘的意思,是天生的?”
蜃女知道他的意思,颔首承认:“我自生来即是偶身,每隔一岁父亲会给我更换身体发肤,成人之后,便七年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