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怀璧别墅的时间变得愈发枯燥。关于石碑的研究进展缓慢,黑衣妇人的调查不见结果,喻无臣这几天一直睡在司令部。叶珠纬当了两天米虫,终于有好消息传来。
她被圣方济各女子大学录取了。
身体原主本来在老家闽都的女子学院上学,由于家族联姻不得不中断学业。但叶珠纬深信“脑子里的才是自己的”这一基本原则,毅然决定重返校园。
收到通知书的日子刚好是周六,也是爱国学生在圣保罗堂举办演讲集会的日子。“小姐,这两件怎么样?”习习拿出一条厚重的丝绒长裙,再配上一件丝绸上衣。
“低调一点,免得被人劫财。”想起上次在巷子里的危情,叶珠纬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从衣服堆里翻出一身半旧的藕色连衣裙。
全身镜映着她的模样,朴素的连衣裙、简单的皮鞋、不起眼的布包,不施粉黛不饰钗环。不显山不露水,大概是安全的吧?
叶珠纬拉着习习上路,走的仍然是上次出去的大路。这次她学聪明了,特意将肚子空出来,就等着在路边的早餐摊大吃特吃。
走过一家客满盈门的早餐店,叶珠纬停下了。
五江城水系丰富,码头上讨生活的很多。做苦力自然挣不得什么钱,好鱼好肉只能过过手,进不到他们肚子里。可体力劳动者若天天咸菜泡糠,总会吃不消的。于是便有了一道叫糊汤粉的小吃。
穷人版的糊汤粉是用水产摊子上卖不出去的烂鱼、鱼杂、鱼头做成的。但如此的食物也不是每日都能吃上,只有秋冬季才有,夏日是没有的。
叶珠纬望着这家店的招牌——中记鲜鱼糊汤粉。
这家店卖的是中产阶级版。熬汤的原料是两三寸长的野生小鲫鱼,文火炖个通宵,那股鲜味中带着胡椒强烈的气息,被秋风卷到大街上,闻得叶珠纬心尖儿打颤。
她迫不及待地挤到锅前交了钱。
做粉的阿婶先舀起半勺鱼糊汤放进碗里,再另用捞子盛上细长的米粉,在开水中灼烫几下便快快地捞起,放进碗里,葱花和萝卜丁被均匀地洒在上面。
叶珠纬端详着碗里面热呼呛辣又浓稠的糊汤粉,抬手欲吃,一只大勺横在了她碗上。
“阿妹,不得这么吃撒。”
阿婶睥睨了她一眼,将大勺指向旁边的油条锅,示意她去拿几根油条。叶珠纬学着周围食客的样子,将金黄的油条掐成小段,浸入碗中饱蘸鱼汤,阿婶这才露出认可的表情。
叶珠纬虔诚地将油条放入口中。酥软的油条锁住汤汁,本会迅速滑入喉咙的鱼汤附着在唇齿间,直到她将油条嚼得酥烂,汁水才和着油条缓缓消失在嘴中,留下的津香鲜醇引诱着她吃下第二口。
一口一口又一口再一口。
不出几分钟,两碗分量十足的糊汤粉便被吃了个精光。叶珠纬吸入一大勺韧性十足的米粉,与习习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
天堂不在天上,就在这个早餐店里。
隔壁桌传来几声轻笑,大概是见她俩把寻常汤粉当做山珍海味来崇拜,实在忍不住了吧。
叶珠纬扭过头去,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女学生正看着她们,表情很和善,倒不像是在嘲笑。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叫出声来。
“是你。”
“是你。”
原来女学生就是前几日给她发传单的那位。女学生眉心有颗肉痣,配合她细长的双眼和端正的鹅蛋脸,与庙里的菩萨雕像有几分形似。
“您是来参加集会的吗?”女学生问道。圣保罗堂就在早餐店附近。
“是啊。”叶珠纬拿出她给的传单,又赶忙塞回了包里。学生们穷,用的纸粗糙易皱,被她装在布包里颠簸几下,成咸菜干了。
女学生叫陶招娣,见二人已经吃完,便热情地邀她们同行。小女生的嘴里藏不住话,不出几步,叶珠纬几乎打听到了她奶奶的奶奶叫什么名。
这次圣保罗堂集会由五江城几所大学的学生会联合举办,目的在于鼓动人们收回瀛国租界。
五江城本有六国租界,后来政府软磨硬泡地收回了部分,余下的合并成公共租界,不再分国别。可瀛国偏偏跟政府逆着干,不仅赖在原租界不动,还恬不知耻地想扩大租界面积。
他们敢如此胡作非为,无非是因为瀛国把控着华中的几段重要铁路,又掌握着华中不少药物的进口。地方政府受其掣肘,不敢武力夺回,双方僵持不下,足足三月有余。
“叶小姐,您刚来五江可能不清楚,瀛国租界里的人太嚣张了!”说到瀛国租界的黑暗,女学生满脸义愤填膺,恨不得亲手一把火烧了那地方。
“发生了什么?”
“前两周,租界里的差捕将一个卖花姑娘抓到了巡捕房里。将她的钱抢光了不说,还还还……”女学生似乎气得过了头,结巴地说不出下文。
一位男学生从她们身后走过来,补上一句:“还辱了她的清白!册那,这帮东洋赤佬!”
叶珠纬心中一惊。这个年代,贞操的重要程度不比封建时期少。租界差捕做起抢钱劫色的勾当,受害者恐怕连伸冤的机会也没有。
“叶小姐,这是我的表哥孙段。”陶招娣介绍道,不过话头很快又回到了讨伐瀛国租界之上。
圣保罗堂前的广场就在前方,周围的人显然比方才多,放眼望去都是年轻人,一小撮还戴着袖章,估计是党派工会的青年成员。
叶珠纬想起以前大学的集会,和平年代的集会当然与这场不一样,与会的学生都轻轻松松,把集会当成特大型派对。而此时周遭的学生们,多半神情严肃,讨论的话题沉重得很。
广场中央有一片小小的平台,现在被用作舞台,架上了几根竹架。架子上串着几条横幅,上面的字是手写的,不甚漂亮,但胜在有气势。
叶珠纬和习习跟着他们俩走入人群,沿途不少学生跟陶招娣和孙端打招呼,想来他俩应该是这类活动的活跃参与者。
挤在人堆里,大家熙熙攘攘,有些吵杂。叶珠纬本正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忽然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不祥的预感隐约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怎么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她?
叶珠纬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很正常很朴素,不像是会吸引目光的那种。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张望。前后左右都是学生,注意力皆放在讲台上,貌似没人看着她。
“小姐,怎么了?”习习在几步开外,垫着脚想看她。
“没什么。”叶珠纬困惑地挠了挠头,再次仔细地巡查一番,仍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大概是她自己疑神疑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