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起了个大早,特意备好了早餐送到客卧,她家小姐身子弱,若是要像昨天那样爬上爬下又不吃饭,恐怕吃不消。可走到房间,床上空空如也,小姐不知去了哪儿。
习习端着餐盘的手不知所措地抖了一下,心中五味陈杂。出嫁前小姐要死要活的不愿意嫁,甚至还跑到丹水投奔舅舅,大有誓死不从的烈士风采。现在才搬来几天便睡到正房去了,少帅该不会逼她了吧?
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小姐朦胧的嗓音传来:“习习?你站这儿干嘛?”习习转过来看着小姐,只见她头发蓬乱,右脸上还压了一道睡痕,但神色自然。习习松了口气,跟着她将早餐送进了客卧。
“小姐。”习习站在桌边,试探道:“以后的早餐,是不是要把少帅的那份也备上,一并送到正房去?”
叶珠纬嘴上一顿,脸上又带上丝丝红晕,嗔道:“你你你想歪了,昨晚纯粹江湖救急,以后早餐照常。”习习憨憨地回着:“小姐,夫妻俩睡一张床不也正常么,您不必不好意思。”
叶珠纬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三申五令让她别把这事儿说出去。要是翠姐知道了,回头就得告诉黄管家,黄管家告诉喻无臣他爹妈,他爹妈马上就要催着要他们生孩子。
哎,在家活得跟做贼似的。
吃完早餐七点整,她趿拉着拖鞋走到楼下,刚巧听见翠姐和王管家在打趣。
“姐拐子,你家闺女下个月嫁人呐?”
“对,我昨天还嘴她一通,叫她莫要太横撒。”
“照你闺女的脾气,半两棉花——免弹(免谈),肯定还是横着走。”王管家嘿嘿地取笑道,翠姐锤了他一下,似乎对闺女屋里横的个性很是自豪。
幸亏王管家讲的是官话,叶珠纬勉强知晓了翠姐女儿出嫁的事情,看来要准备一份礼物,家里这些个管事的平日里对她照顾的也不少。
不过买礼物是假,出门耍才是真。
她拉着习习兴冲冲地出了门。听闻五江城是五江汇集之处,水系发达,坐拥百湖,出产的河鲜想必能平她口腹之欲。再说了,民国时期的人情风貌与二十一世纪截然不同,想想可以亲眼堵之,叶珠纬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怀璧别墅地处五江城的江口片,离江口的各国租界不远不近,一路上行人曳曳,道路两旁中西合璧的建筑引人入胜。
叶珠纬左顾右盼,看着黄包车叮铃铃地开远去,又望着一帮叽叽喳喳的民国女学生走近来,自路边摊飘出的香气惹得她口舌生津——昨晚吃过的豆皮和热干面,还有糊汤米粉、什锦豆腐脑、汤包……她可怜兮兮地摸了摸肚子,真后悔出门前吃了早餐。
“小姐,咱们走到哪里来了?”习习跟着她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赶忙问道。叶珠纬随口回了句:“一条大道通南北,还能走丢不成。诶,瞧那口大锅!”她指着远处卖炸面窝的摊子惊奇地大叫一声,习习扭过头去,也感觉颇逗乐。
那摊主大概一米五出头,拿着一支长勺在一口能装得下他的大锅里搅和搅和,真叫人担心他会不会跌下去,将自己炸熟了。主仆两人看他熟练地往一边舀一勺米浆,在中间一刮,撒上芝麻,下锅,焦香味隔着远远的大街传了过来。
习习专心致志地盯着看,叶珠纬的视线却挪到了别处。人群中三两成行的太太们没什么好看,一个身穿黑衣的妇人吸引了她的目光。
叶珠纬眯起眼睛,总觉得她的背影好生熟悉,不知不觉就跟了过去。妇人走路时有些瘸拐,身子左右晃荡,应该是关节不好。叶珠纬想起在现代的妈妈也是这么走路的,怪不得她觉得那妇人的背影有些熟悉。那妇人停了下来,侧过脸与商店里的人说话。
那张脸!跟妈妈一模一样!
叶珠纬的瞳孔猛地缩小,也顾不上满街的人,嘴里大叫道:“妈妈!”她只恨自己没有跟的再近些,飞身追了上去,吓得行人们纷纷躲避。
“妈妈!妈妈!”
那个妇人没有回头,径直上了一架自行车,拐进了小路。叶珠纬追啊追,中了邪一般越跑越快,耳边风声呼呼响,鼻腔里满是血腥味。
跑到街角,一个小孩从前面猛然冲出,将她绊倒在地。她磕在硬邦邦的
青石板路上,碎石子嵌进肉里,疼得她冷汗直冒。
没人来扶她,走过的人像是看不见她一样。叶珠纬只好先瘫了几分钟,才缓出力气挣扎着爬起来。
那妇人自然早就不见了踪影。
叶珠纬灰心丧气地跺了跺脚,正想继续寻下去,忽然注意到周遭的环境:巷子狭长昏暗,两边的建筑破破烂烂的,墙上沾满不知成分的秽物。方才追人时忘了记路,七拐八绕地不知将自己弄到什么地方来了。
一个老汉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浑浊的眼珠子往她身上瞟了一眼,生出一丝邪乎的精光,对她喊道:“行行好吧,小姐!”大嗓门吸引了几个衣衫褴褛之人的目光。
叶珠纬裹紧身上的斗篷,往后退了几步。穿着这身好衣裳误入贫民窟,分明就是昭告天下——我好有钱!快来抢劫我啊!
“行行好吧,小姐!”
那几个流浪汉也走了过来,可他们脸上不见一丝可怜,反倒是有种围捕猎物的期待。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叶珠纬趁他们还没靠近,转身一个加速冲出了巷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年代有自行车的人不多,加上她已知晓那妇人与哪家店铺相熟,迟早能把她找出来的。
她想起老和尚将她推入这个世界前说过的话——渡去副躯,将一切归复原位。那个和妈妈长得相像的妇人,会不会也跟这个有关系?
叶珠纬回头张望了一下,舒了一口气,后无追兵,现下所处的街道很宽阔,人员看起来很正常,暂时安全。她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准备找个人问路。
“请问江口总商会大楼怎么走?”她截住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问道。她与习习分开的地方就在那儿附近。
“这儿走到冯记,左拐直走到梅花居,再右拐到天主堂……”那个学生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大通,而后又将一张单子递给她。
传单上用毛笔泼墨书就几行字:
租界!租界!一切的丑恶,假汝的势力以存在!
这华洋杂处的罪恶渊薮!这纸醉金迷的冶游场!
收复租界!扬我五江!
收复租界!保我华夏!
传单下方还粗略地画了个被撕裂的瀛国国旗。街道上三两站着派发这些传单的学生,有些人接下传单后义愤填膺地与他们交谈,有的却直接当着他们的面将传单扔到地上。
给她指路的女学生见她一脸好奇,开心地安利道:“小姐,周六早上九点我们会在圣保罗堂举办演讲,请您一定要来。”
女学生笑得很灿烂,为国为民的决心在她稚嫩的脸上闪烁着。叶珠纬蓦地对她肃然起敬,也对中国那段历史上抗争过的人肃然起敬。
生逢乱世,心系家国,何其难得。
她饶了一大圈才走回原处,习习泪流满面,扑了过来。
“小姐,我还以为你叫人拐跑了,正要去寻少帅帮忙。”
叶珠纬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笑话她长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习习抽抽嗒嗒地揩了把鼻涕,眼睛睁得圆圆的。
“小姐,你的衣服……”叶珠纬的斗篷背面浸了污水,还挂了些泥巴。习习无奈地叹了口气,自从进了新家,小姐都报废多少衣服了。
叶珠纬抱歉地挽起她的手臂,往家的方向走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两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