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珠纬穿着晚礼服从楼梯上下来时,接连几次差点儿崴到脚。明明昨晚练舞时,这双高跟鞋贴合得很。她挣扎着在大理石地面上站稳了,朝喻无臣心酸地摇摇头。他笃定地看着她,将她的手挽到自己的胳膊上,倒不觉得她歪歪扭扭的样子很丢人。
她从没有在夜里来过租界,更没进过罗曼国的领馆。车子开到领馆附近时,路上挨挨挤挤的,估计半个五江城的权贵们都来了。老爷车们一辆接一辆地堵在路上,水泄不通的样子与现代的上下班大堵车有几分相似,叶珠纬居然在这恼人的等待中品到了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最后车子还是没能按照计划挪动到领馆门口,她和喻无臣只好下车走过去。以前的罗曼国租界以娱乐商业出名,领馆附近酒吧、舞厅林立,如今被并入公共租界后生意更加火热。
街道两旁的霓虹灯五光十色,叶珠纬不得不抬手遮住从旁边散来的灯光。行人中不少也是前往领馆赴宴的,小姐太太们一手提着曳地长裙的裙尾,一手像她那样攀着同伴的胳膊,叶珠纬也不再为自己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别扭担忧了,看来高跟鞋对谁都不友好吧。
喻无臣从她左边绕到了右边,恰好挡住了最炫目的灯光。
“夫人,昨晚我说的事情,你没忘吧?”喻无臣问她。叶珠纬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又开始紧张起来。
“为什么要悄悄地把李市长叫到一边去?我跟他不认识,见不得能说上几句话。”
喻无臣的脸在逆光中不很清晰,只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地望向她。但这双眼睛,叶珠纬也从来看不明了,他脑中构想的东西总那么复杂,叫人弄也弄不懂。
“把他叫到房间去,你自己不需要进去。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经过地上的通风栅格时他拉了她一把,不然她的高跟鞋跟非要生生卡进去不可。
“总之,做完了你便站到一边去。在我来找你之前,别凑到人堆里。”在领馆门前,他附在她耳边补充了一句,随后拍拍她的肩膀,活像个布置完任务的领导。
候在前厅的服务员正欲接过叶珠纬的披肩,却被他挡了回去。叶珠纬看着服务员离去,喻无臣已经把披肩递给了前来的士官。这个人,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正她的衣服里又没藏什么机密,何必特意交给他手下来保管。
宴会厅里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管弦乐队的轻柔乐声交织着人们的喃喃细语。巨大的水晶灯璀璨的光影投映在硕大的空间中,将周遭一切都烙上纸醉金迷的花纹。
喻无臣带她到不同的人堆里一一介绍,有些人很热情,有些人只不过点头之交。叶珠纬努力地把他们的脸和名字记住,以后在哪儿见到这些人,若是认不得总归不好。
走完几个人堆,她的苹果肌几乎僵硬得要从此定格在那个弧度,千篇一律的问题和回答乏味得很。一个端着酒水的服务生刚好从身边经过,她赶紧伸出手去要一杯香槟。
另一位男人与她同时伸出了手,两人的手指相互一碰,叶珠纬闪电似的将手缩了回去。男人毫不停顿地拿起了酒杯,只向她漫不经心地举了举,算是为刚刚的尴尬说个抱歉。
“喻少帅。”他的眼珠子从叶珠纬的脸上一扫而过,定格在她身边的喻无臣身上,显然对他更感兴趣。喻无臣不变的笑脸中露出若隐若现的不悦,但他掩饰得很好,礼貌地回了句:“山田领事,晚上好。”
两人目光相对处火花滋滋作响,叶珠纬不知道两人在司令部会客厅时的龌龊,却也能感受到他们相互的不善。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两个大佬用眼神打仗,全过程无声无息,但结果肯定惊天动地。
似乎一个世纪过去,山田眨眨眼,开口说道:“这位是你的妻子吗?”喻无臣搭在她后腰上的手很是炽热,现如今被山田秃鹫般阴险的眼神看了几眼,叶珠纬下意识地想站得离喻无臣近一些。
“是的。”喻无臣向叶珠纬介绍道,“夫人,这位是瀛国驻扎在五江的山田副领事。”山田在听到副字后只眼珠微微一颤,脸上假惺惺的笑容未减一分。
幸亏三人的对话没持续多久,大家不约而同地尽快结束了寒暄。山田与他俩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回望的眼神恰好与喻无臣的凝视对上了,二人心中各自闪过无数想法,最终又像没事个人一样相视一笑,别回头去。
叶珠纬的注意力被一个被人围住的中年白人吸引。他穿着神父的打扮,胸前挂着一条金光灿灿的十字架项链,尽管他或许在尝试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悲天悯人一些,他的言语早已将他的狭隘展现无遗。
“我认为在中国的传教如此困难,与中国人缺乏感情和灵性不无关系。”他用英语向身边的洋人们说着,“看在上帝的份上,每次我遇见他们为他们所谓的神明举办仪式,我就几乎快要违背教义骂起脏话来。”
几位先生表达了赞许,神父的评论也愈发痛心疾首:“在神像面前装装样子似乎就是他们唯一目的。哦,上帝啊。他们大概确实没有信仰上帝的条件,主的圣光永远也无法照耀到处于蛮荒的心灵上。”
另一个中年男人附和着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我在医院为一个中国女人切除了牙床上长的瘤子。她没有使用麻药,竟然也不曾疼得大叫。我认为这跟他们中国人无法信教是一个道理,他们的心智尚未充分开发,所以没有疼痛,也难以培养对上帝的敬畏。”
叶珠纬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玻璃杯,只要他们这帮自大的洋鬼子再多说一句,她马上就要将杯子掷到他们谁头上去,给他们的心智来一次真正的开发。
以前在杂志上她也曾读到过二十世纪初的种族歧视。当时的科学主要仍是以白人科学家为主导,他们总喜欢从解剖结果中总结出其余人种不及白色人种优秀的“确凿证据”。放到现代看,简直就是牵强附会到几近滑稽,但在当时确实是主要思想潮流。
喻无臣被人从她身边叫开了,她又不能真的跑到那帮神经病教徒中反驳,只好闷闷不乐地走到走廊边喝了几口酒。
“杨良,你还嫌自己惹的麻烦不够多吗?”
一句怒斥从走廊深处飘出来,一个秃顶青年正被一个秃得几乎没有头发的阿伯训斥得耷眉垂眼。
呵,这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电车色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