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睛朗天,寒风依旧刺骨。
郝能还光着一只脚垂头丧气地走在队伍中间,尤承之和韩远从队伍里向宋双抱拳挥手,伍长霍超拍了拍宋双的肩膀,给了个鼓励的眼神。
尘土飞扬处,军士和犯人夹杂着骡马,骡马上驮着从贼窝里搜出的粮米解救出的妇人,还有战死的军士的尸首。
是的,军士的的尸首,那些死了的犯人都是军士了。
那些尸首或横或竖趴在骡马上用绳绑着,半天前还都鲜活,此刻静寞无声。
没有来时齐整,杂七混八的队伍,渐渐消失在山那边。
另一支队伍在向傅碎娃交接辎重后,也开始收拾自己的毡卷干粮。
静寞无声。
是这支队伍没有战斗没有功劳所以没有庆祝胜利的喧嚣,还是此刻的宋双没有注意到军士们收拾行囊的声响。
宋双在想什么?
脑子里还是那些驮在骡马上的尸首,是高仁被压瘪的肚子,是郝能的哭泣。
昨夜,三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刀下。
真的都该死吗?伍长说该死,但在山上听那王六言语,如果不是这年成,或许也不会上这山。
做将军威风,可想做将军就得杀人。
就得杀人?!
真的都该杀吗?
风吹过,静寞无声。
风吹过,恍若隔世。
有,风吹过,晴朗朗的日头下,有寂寂的衰草声。
塔城东面山里,一簇在风中飒飒抖动的枯草丛。
两只野兔象是感觉到了异常,忽地蹬腿窜出草丛,向山上跑去。
尘土扬起处,十余骑疾奔而来。
马上的汉子们不停地挥动鞭子抽打着马臀。
寒风中,前头那汉子敞开着羊皮祆子,露出胸膛上一片黑毛。
没有汗,因为已经大半日没有喝水了,想是汗都流尽了,只有满面的尘土。
胯下马定是跑的久了,鼻孔里不停地奔出急而短的白气。
急!这些汗子为何如此之急?
急,逃命,当然要急。
狂奔中,那些汉子本就惊魂未定的脸上忽然露出愤怒和惊恐。
他们看到对面山坡下拐出了十余骑,马上人都穿着军衣。
是官军。
为首军士发现了猎物,喊道:“在那儿”。
穿羊皮祆的汉子急勒住马,相互看看,中间的忽喝道:“娘的,拼了。”
猛抽出鞘中刀,一声“驾”,向军士冲去。
军士亦一挥手,十余骑迎面扑来。
两军就要相交,军士马队忽分成两列,插到了羊皮祆汉子两边。
只有一个高壮的军士落在后面,却莽莽撞撞直冲向对面奔来的汉子,冲向那群汉子里最前头的羊皮祆汉子。
虽在马上,那军士还是显眼的高大圆胖,面皮虽黑红,模样上却看得出还是个少年。
那少年军士手中兵器与别的不同,别个军士都是长矛,这少年手里却挥着一把长杆大刀。
少年胯下马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冲得慢些不说,还险些从山坡下滑倒。
正好,我就瞅准你去了,你这里就是突破囗。为首的羊皮祆汉子念头一闪,两腿一夹马肚子直向少年军士扑去。
好马,猛一冲便把其它汉子都甩在了后面。
少年军士忽跳下马来。
羊皮祆汉子如洪水卷来,手中刀急斩直下。少年军士迎激流而上,长刀横空挥起。
一声惨烈的嘶鸣。
马栽倒,马头直撞向地面,马上羊皮祆汉子下劈的惯性再刹不住,整个身子和马一起扎向土坡,手中刀亦砍入土中。
少年军士已在汉子身后,回身一刀,重重地斩在汉子背上。
马犹自挣扎,只是马腿已断,无法站起。
汉子的身子随着马的挣扎上下起伏,背上血汨汩流出,终于,本是紧握着刀的手抓进土里的手都松开了。
还有这种打法?不避不让反倒前冲,我拼的是命,你一个军士拼什么?为了功劳?你就不顾自己的命?
那汉子死也没想到少年军士会忽然前冲,这是个不要命的打法。
正是不要命的打法让少年避过了汉子的刀。
你拼的什么命?
看似弱的却是最强的,奶奶的,若不是看你马都骑不好老子又哪会冲着你去,在后面还不至于死这么快。
汉子死不暝目,但那眼睛闭不闭上,命终究是没了。
后面也在战斗。
一寸长一寸强,两马相交,军士手中长矛比那些汉子手中刀占了优势。
何况,那些汉子疲于奔命,从凌晨到黄昏水米未进已是人困马乏。
既便是拚命的时刻,那手脚气力也是有极限的。
何况,他们拼命已不止一次。
巢穴被攻时拼命。
山下被伏时拼命。
半路被拦,还是要拼命。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进攻如此,逃命亦如此。
斗志愈来愈弱,即便是穷途末路中的为命一搏。
命是自已的,可心志已乱,身手已疲。
两边汉子尽数中枪。
中间几个汉子还在拼命抽那马屁股,手中刀已不敢砍向敌人。
只想逃。
但逃不了,军士的马显然比汉子的马要强要壮要灵活,随即转身追了上来。
来不及回身的背上中枪,还有些气力的回身用刀格挡,可挡不住。
倒有一个跑脱了,那也是一匹快马,比那为首汉子的坐骑差不了多少。
马上汉子猛一夹马肚子,那马一声嘶鸣,四蹄扬起。
前面还有一个愣头愣脑的军士站地上,手中长刀已挥起。
手中长刀急斩马蹄。
马倒人落地。
风过处,厮杀已停。
军士们在马上用枪拨挑地上汉子看看有没有还没死的,追上并牵住没了主人四处打转乱跑的马。
一个军士牵着马过来,“嘿,这不是李黑嘛,怎跑到我们队伍里来了。”
那地上少年拍着自己的马,正训斥它不听使唤,转过脸答道:“一时杀得性起,打得痛快,也不知跑到哪里,看到你们就跟上了。”
那军士笑道:“你小子才当了几天兵,这就杀得性起打得痛快,你回头给李将军说去。”
李黑“嘿嘿”一笑,“这不得紧赶着找将军去。”
那军士哈哈大笑,“不是让你回头嘛,你还到哪里找去。”
李黑回头,山坡上不知什么时候立着十余骑,中间穿黑甲的不正是将军嘛。
是将军,李将军李铁柱。
那李铁柱一张黑脸却笑得灿烂,旁边人道:“这小子贪功,忘了他是做什么的。”
李铁柱看着坡下李黑,“不,是我把这小子放错了地方。”
李黑牵马上得坡来,也不等李铁柱开口,先“嘿嘿”一笑,哈下腰道:“将军,这马不听使唤,一忽快地象风,一忽慢地象牛。先把我驮着疯跑,喊也喊不住,一扭头就不见了你们,这会儿对阵杀敌又耍赖不跑。”
李铁柱已收起了笑脸恢复了黑脸,只瞪着李黑。
李黑不敢再笑,又忙着解释,“将军,这马那会儿子发了疯,我紧着勒住,回头就不见了你们。”
将军只不发话,李黑呆呆立着。
旁边一人喝道:“你小子才骑了几天马!分明自己不会控制还找托辞。”
另一个喝道:“贪功冒进,将军若有闪失,亲兵死。”
李黑连连哈腰,“将军,确是控不了那马,跑急了找不见将军,小的罪该万死。”
将军冷冷道:“你小子只会砍马不会砍人?”
李黑憨笑,“将军,小的马战变了步战,砍马离得近。”
那将军忽扭头,“陆满,你练这骑术用了几年?”
那人拱手答道:“将军,几近三年。”
李铁柱转过脸猛一喝:“你小子才骑了几天马!”
李黑猛一哆嗦,却憨痴痴答道:“回将军,也快四个月了。”
李铁柱面不变色,厉声道:“四个月,四个月你就敢逞强,贪功冒进脱离主将,自有军法等着收拾你。”
李黑垂手竖立再不敢言。
李铁柱长吐口气,“你今日杀了几个贼匪?”
那语气变缓。
李黑忙答:“回将军,连同方才这两个,统共杀了四个。”
李铁柱忽又喝道:“头回打仗?”
李黑忙答:“回将军,李黑头回打仗,以前连架也没打过。”
李铁柱又喝:“头回打仗就敢杀人。”
李黑又忙答:“回将军,将军说这都是烧杀抢掠欺压百姓的贼寇,所以敢杀。”
李铁柱“嗯”了一声,“好,今日杀贼的功就和你犯的错相抵了,目后再犯绝不轻饶。”
李黑摸摸后脑勺,忽冷不丁冒出一句:“将军,四个都给抵了?”
李铁柱手中马鞭忽撇出打在李黑头上,大喝:“对,包括方才那个贼首。”
喝罢勒转马头。
旁边人一笑,瞪着李黑,“你小子,将军的安全抵不得四个贼匪!”
李黑慌不跌点头,“抵不得,抵不得。”
又紧着摇头,“噢,不,不,是四个贼匪的命抵不得将军的安全,不,是千个万个也抵不得。”
转过身的李铁柱忍不住又露出了笑,打马向山下行去。
“小子,还不上马”,旁边人道。
李黑“嘿嘿”一笑,“这回定要跟紧了。”
“你小子,把将军的马鞭捡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