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消,清溪郡的城门早早便开了,便在城外五里亭的驿站里,巧嘴刘看着那两匹飞驰而去的骏马,再看看手里头那截竹筒,不知打着什么思量。
而远在梁都的一间客栈里,一个俊俏的道士找个僻静的角落里落了脚,一坛上好的女儿红被拍去泥封,一只花白的小碗里荡漾着甘洌的酒水,透明澄澈好似流动的琥珀。
“那边新来了消息,”一个刀客嘟囔着走过来,毫不在意地坐在对面:“释鸿生小师傅和秦清芷姑娘都已经恢复元气,现在正在往这边赶过来。”
道士停了手,看着对面刀客,对方也直愣愣得看着对方,手里的动作先放一放,气势上不能输了帐。
道士脸皮似是薄了些,转过头问一句:“他们还过来干什么,为什么非要去蹚这么一股浑水,他们应该马上回师门的。”
刀客赢得了脸皮,手里那碗酒便能端起来饮一口,嘴里边也停不得:“他们师门自己选的,非要牵扯进来咱们也管不住,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算盘。”
道士不说话了,出身于真武观的他还真就不好掺和这些‘自己的小算盘’。只是可惜了那精壮的小和尚,真不知他能否在这般鱼龙混杂的局面里保住身家性命,更不必说那功力尚不及小和尚的秦清芷了。
“你也不必太过于在意,”刀客喝着酒、品着滋味、说着话:“小师傅那边有所机遇,如今他功力远在我之上,佛门金刚手已经臻至第五重,真要打起来也不算是虚给旁人。”
道士点点头,这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但哪怕是五重天又如何?
上三重、中三重、下三重,这世间的内力修为无非就是这般让人拆开来计较着。下三重算不得什么,便是没有内家心法的普通拳师练个大半辈子也差不多能把这三重练出个模样。中三重便是不得了了,各大门派精英支柱也无非就是这么些人物,那些规模达不到能放眼天下的势力说不得还得当祖宗供着,也甭管是一郡一县或是一道之地,中三重的高手都是了不得的存在。
但是梁王冢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帝都要亲自差人来办的险地。
想在这里站稳脚跟的,可能也只有功力臻至上三重的老一辈高手出面,一如自己这六重天的功力在这也不是多么有把握的。
可是这话不能说明白了,如今武林还是下三重的人多些,眼前这刀客还只是四重天的修为,而这次梁王冢能让这般多江湖人来凑个热闹,说白了也是皇帝还不舍得拿自己的兵去添那死人坟堆的无底洞。
“你这天天的酒不带重样儿的,”刀客不知道为何这般说:“但有时候人活得还是单纯些,就像那小和尚一样,看穿了的往往就没意思了。”
“也好。”
道士看着刀客起身,一枚白花花的银锭子安安稳稳得放在那桌子上,道士抬个头看那刀客,最终还是张了嘴:“田七兄弟,这地方你真的要下去?”
刀客没说什么,只是提着自己的那柄刀,头也不回的走了。
道士摇摇头,他有些不明白对方身上的那股劲到底是从何而来,那种据他所说烙印在血液里的家族荣光又是什么。他从小是在师父身边长大,不需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了,他知道外面的人曾经说他是不染红尘的仙。
师父第一次打了自己也是因为这传言,师父说自己这不是仙,这是傻。
自己现在还傻么?
道士这坛酒喝了很久很久,知道一阵惊雷将他唤醒,客栈早就空了,外面就连灯火都见不着几朵,黑压压的云遮蔽了天空,也就遮蔽了月亮。
今夜似乎比往常更黑三分,若是从这客栈走出去,那街头巷角的漆黑一片真让人毛骨悚然。
雨,开始下了。
道士提着剑,那酒坛其实早就空了,到了客栈那大门口,雨水噼里啪啦得响个不停,凉飕飕的风直往那衣服里头钻。
“唉,那位客官,”客栈趴着的小伙计唤来一句:“咱家这客栈还有些空房间,价钱他也不算贵,您呐也就犯不着去闯这般大的雨,真是不值当的。”
“无碍,过段路自有人来迎我。”
卷开一顶折纹伞,道士微微一笑,便迈入那雨夜之中。
伙计能在这梁都混得开,也不是乡下小地方可以比拟的,至多嘟囔句‘这人看着俊俏却是个傻子’之类的话,如今大堂里早已经没了客人,他还有麻利得过去关上大门。
一个人走在这雨夜,刮风下雨得却拦不住他。一顶雨伞虽然不大,却总能恰到好处的保住自己那身干爽的衣裳,那只握着雨伞的手一直在轻轻扭动,而那扭动的方向便是这雨夜中凉风袭来的方向。
这就是功夫,这就叫巧技。
这等本身绝不仅仅是依靠内功修为就能做出来的,至少在这条街上,除了这道士有着这般大的能耐,其他人应该是做不到的。
“我都走了这般多的路了,诸位还不来陪我走一会儿,不怕我走得累了?”
道士的伞不再转动亦不会扭动,但他笑得很好看,就像他的朋友真的来接他回去一般。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整个雨夜都被这惊雷的闪光映得发白,道士应该是不敢动了,因为他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刀,一把很美的横刀。
映着光的刃,噬着光的柄。
一共六柄刀,每一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狭直修长的刀身、小镡、长柄,每一柄这样的横刀都是一个铁匠的招牌,但这些刀上没有名字亦没有刻印。
能这么玩的人不少,会这么玩的人却不多。
“蒋宣政?”
架在脖子上的刀没动分毫,耳边上的声音却是传的清楚,虽然是个问话的,但人家这分明就是十拿九稳的说着,连戏谑都算不上。
这些人,算是死士吧?
道士看着从自己身后探出头来的那人,清一色的玄色面甲配上玄色短衫,拿线仔仔细细扎得紧实,倒也好看得很。
“嗯。”
蒋宣政哼出一句,他似乎不能点头,因为那柄横刀的刃就靠在他脖子边上,稍微一动就是一道血淋淋的豁口,而开在脖子上的豁口往往是没得救得。
“走好,恕不远送。”
六柄刀同时出手,六个人同时动手。
而现在,六个人同时被击溃了!
但击溃是没有意义的,死士不会因为被击溃而罢手,无论击溃还是击伤都影响不了那些人。
那么什么可以影响到呢?
“雷法?是神霄子的《神霄上清篇》?”
声音没有变化,无论是语调还是语气,一如刚才的疑问也一如刚才的肯定。六个死士在被击溃的那一刻便抽身而退,但是他们借由这般便包围了这里,虽然他们只有六个人。
“想凭借六个夜游行者压死我?”
蒋宣政的双臂缠绕着几乎难以看出的雷力,但这并不是说明他的雷法修为不高,恰恰相反,凡事都要讲究个物极必反,道家这边的很多功夫也就是玩的这门风骨。神霄子若是能亲自出手,他的身体任何一处都不会带有丝毫雷息,因为他足够强,可以将每一分雷息都吸入体内。
夜游行者是朝廷的人,这一点无论是谁都很清楚,但是死人是不会指认罪状的,更不会让人起身伸张正义。
真武观,那是执掌一州之地的真正霸主,区区夜巡司可是开罪不起。
蒋宣政必须死在这里,哪怕是死士也会有渴望活着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心知肚明。
“你们要是不玩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蒋宣政好似没有任何耐性等待,干脆就扔下这般言语转身。
这是诈么?
这会是武林中人的想法,也会是江湖中人的打算,在这般局势之下可是应该来上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便打着哈哈离开才是。
但这又偏偏是些死士,死士是不会考虑这些的。
他们不在乎是否有诈!
他们也不在乎是否危险!
他们只是看到了这可能的机会,于是六柄刀便再一次出手,携着斩破雷霆万钧的气力向着空门大开的蒋宣政斩过来。
霹雳……啪啦……
这是什么动静?又是什么招数?
这便是蒋宣政的根基么?
《神霄上清篇》?
再度抽身而退,不是惜命而是必须,刚刚一击看似简单,但其实六人从六路杀至,封死了几乎所以的逃生方向。
但是没有什么用处,这个对手对于这些死士而言也是颇为难得。只因这蒋宣政竟然能靠着雷息相助以一双肉掌硬结那横刀的刀锋,而且刚刚至少正面交手了两击,如今却是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不适。
这是一个很难用数量压制的对手!
而以往这样的对手也轮不到夜巡司的夜游行者来处理,咋这么也要升上去一个档次再说,如今这六人合击之技便被这‘蛮力’折去大半。
“我听说过你们,你们同日巡司并称是朝廷分割武林江湖的两把刀。”
蒋宣政看着自己的周围,雨点打湿了他的衣衫,但他却不会抱怨,因为自己这模样总归是要比那六个在泥水中跌怕滚打的强些的。
“你从北城走,那里自然有人让你出城。”
死士似乎也不是死士,一来他们似乎也没有死,二来他们似乎也挺怕死的。这些人都是围而不攻,那漂亮的横刀落在他们手里真是白瞎了,难以痛饮天下高手之血。
不过道士自己也差不多,半斤八两的货色他自己也觉得害臊。他也是那般怕死,更妄论他才死里逃生几天呢,但是他不能走,这是改不了了。
蒋宣政想着也许该玩玩‘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把戏,好歹要做做样子的,要不然朝廷的脸还要往那搁呢?
蒋宣政觉得自己维护正道,朝廷来刺杀自己在先,自己却能以德报怨,真是个君子般的人物。
“这几天爱上了城西的汤饼,一日不食便浑身不适,我觉得还得留在这吃几天。”
蒋宣政眯着眼,似乎怕雨滴被风挂进眼里:“要不你等我几个月,等我吃伤了肚子便不会再想那热腾腾的汤饼,你也就好交差了。”
蒋宣政笑着,他似乎是认真了,也打动了那些死士,这想来是可以流传作那千古佳话的。
“好!”
那死士的头领这般说:“我们帮您伤个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