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间的栈道平稳而结实,哪怕是那般大的厢车行进着也不显得拥堵,数百披挂着坚甲铜盔的女子背着长戈并列排行,她们的军列规整早已不输于一般的郡兵,只是缺少一股子行军从戎间的铁血味道。
为首的女将驾着一匹上等的枣红马,无论是身上的挂甲还是背负的钢枪都显露出一股浩然大气的感觉,配上一袭杏黄长蓬大氅,当真是将女儿家的柔美同将士间的英武相互兼容,彰显出一副英姿飒爽的独特美感。
宇文浩驾着马车,手中长鞭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得挥舞着,瞧着前面那好些娘子军的装扮,却也只得长叹了一口气,道:“常言道,财不露白。这帮娘们可是将这江湖走马的规矩丢得是干干净净。”
“可不是,”圆老二舔着脸凑上来,瞧着那何家少女胯下的宝马,低声道:“在外头混日子的哪一个敢如她们这般不长眼,摆明儿着就是在挑衅俺们,不抢她都对不起自己过得这苦日子。”
宇文浩没有接话的意思,此刻他还得竭力维护着自己那高人侠客的身姿,自然要注意‘言多必失’的大忌讳。
不过圆老二的话应当是在理的,宇文浩心中或多或少也是赞同他圆二当家的想法的。何家庄男者寡而妇者众,本就不该在这穷乡僻壤的荒山野岭里扎根立足,如今她们一帮女子不但在此开垦了梯田、建造了庄寨,更是不知从哪里淘来了这么一堆军中器械。
这就好比是一个孤身独居的寡妇在门前肆无忌惮的摆着自己的亵衣一样,若是招不来贼寇那反倒是一件怪事了。
说白了,活该被抢,不抢你还能抢谁?
只是他一个马夫,说得亲近些,人家这是要招待自己,如此想法已然是不义,更何况自己其实压根就没甚么功夫在身,更是未曾在武林江湖上行走过几趟,见识自然是比不得这些江湖儿女,却是不知人家这般计策是否还有什么深意。
他驾着马车,周围都是衣衫褴褛的匪盗,一个个手上嘴角都是油乎乎的,不久前秦老爷子一手精妙绝伦的暗器掷法,拿着十六枚山果换来好些野味,尽数进了这些糙汉子的肚子,也不知他们料理得如何。
这些匪盗自然不是什么善类,但那好歹是他‘师父’秦老爷子发了话的,这帮人无论有怎样的仇怨也得卖这位老爷子一个面子的,那些干戈刀兵固然锐利,却不得在此时动用一二。
这栈道长得很,长到他们从原来那条路上借道穿行已有一炷香的时候了,可这栈道连一成都未走完,蜿蜒曲折的实木栈道上都被细细涂了漆蜡,若是适逢下雨天应当是能护得这木板儿结实的,赶车的马夫都练出一双好眼睛,宇文浩看了一路的山景,却未见那栈道上生出半个山菌野菇。
这不是一般器漆,寻常的漆料固然美观却绝不会能有如此避水之能,但这也只是寻常的漆料,因为一个马夫永远不可能晓得能避水防潮的漆料到底能值几个钱,更不可能晓得想要将这蜿蜒缠绕一座山峦的栈道尽数涂满需要多少漆料。
马车的齿轮‘咕噜咕噜’得叫唤着,这条路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暮色黄昏才能瞧见那寨子的雄伟。
此时已是日影西斜的傍晚黄昏,晚霞如血,红云漫天。在此等霞光云岚的映衬之下,山间争奇斗艳的花朵便显得更为红酐紫醉,再加上半山腰腾起的四季桂香,密林随盛亦难掩红墙隐显。
直至此刻,宇文浩方才发觉刚刚在山麓山腰瞧见的绿瓦红墙并非是寻常人家,那山坡之路看似近在咫尺也不是那么好攀附的。
这里应当是整个山脉极少数能进入山庄的路途,从山上瞧山下自然明了,那山间多有隐秘的裂隙,再者还有不少人为修缮的痕迹,显然是这山庄主人家在周遭修理出的机栝陷阱。
宇文浩不是江湖中人,却还是能一眼瞧出这些陷阱之所在,这当然不全然是靠着他那一双好用的招子。烛嵐山虽然已难算是中原南陲,却也是极为温暖的地方,这山中的林木本就是四季常青的,若是从山下往上看,草丛密林相互掩匿之下,这些陷阱自然是难以瞧得什么端疑。
不过这与他应当是没甚么干系的,宇文浩瞧着眼前这规模宏大的寨门,心中震撼自然是难以言表。说实在的,这山寨的寨门虽然宏伟不假,但较之朝廷各地的郡城比起还是差了些火候,但在山间瞧见如此一座坚固的山城,却比在别处看到比这大上十倍的城池更令人心生敬畏。
这是一座山城,宇文浩心中暗自惊异,这样一座城虽然不算多么大,却应得那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江湖老话,仅仅是在山城外面瞧一瞧,便能看到这里头的匠心。
任何一个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瞧得出,这是一座城而非一座寨。
山城,山寨。
一字之别,失之千里。
两条更小更窄也更高的栈道从山中延伸的城头,那两端都是被掏空的山洞,那上面站着的全都是披甲戴盔的娘子军,不一样得是,她们手中清一色的都是黑漆漆的硬弓。
一枝枝利箭随着她们的双手斜立在弓脊之上,寒光熠熠,令人头皮发麻。
冷风如刀,宇文浩的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这下头人流车马所行的栈道本就算不得宽敞,若是她们此刻悍然放箭,那么当真是要在这地方作个活靶子了,因为这栈道之上除了自己身下的马车,恐怕连个可供躲藏的地方都难以寻得。
所幸,这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何氏少女素手上扬,五指在半空之中屈伸两下,最终迎着太阳的余晖赫然攥握住。这应当是某种约定好的暗号,宇文浩看着那些张弓搭箭的女子一个个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硬弓,暗自舒了一口气。
寨门选用的是上了年岁的老树,木板子一层层累接起来,看起来榫得极为结实,表面拿黄蜡打了光,一眼望去更显出几分气势。
这山城庄寨恰好选择这一段山系裂谷作了寨门,周遭一片树木都被拦腰横截,显露出一片被骄阳晒得发白的山岩,荒寒的野地上可谓一望无际,宇文浩虽然不识得江湖之事,却也懂得此举便是为那些张弓搭箭的女子准备的。
这地方,泛着一股子凄凉的意味,这些娘子军见到这巍峨的寨门,全都默不作声得排作左右,单论这令行禁止的功底,便要胜过那些癸风寨的匪盗千百倍。
许是这些女子摆出的排场太过骇人,厢车停留在原地,拖车的三匹雪蹄良驹正在不安地刨着前蹄。
这马儿当然会感到不安,因为这一排排的女兵将士默然而立,那一排排寒光凛冽的长戈带着一股抹不去的战场风霜,莫说是本就极通灵性的良驹宝马,便是那些常有厮杀的匪盗也有些站不住脚了。
两个身材健壮的女将在那城头之上扳动机栝,一阵吱吱呀呀得齿轮碾咬声音响起,伴随着机栝关节的动作,那一丈多高的寨门也随之缓缓升起,这马车离得还远,但这距离却挡不住宇文浩那一双明亮的眸子。
相距随远,却恍若闻得一阵环佩叮咚,寨门里面一对对得踱步走出好些个素衣少女,都是一水儿婢女打扮,手中或是花瓣藤篮,或是青丝彩绢,婢女走得不算快,却走得极为柔美,每一步都仿佛是经过严密的计算,每个人都走得一样快、一样齐。
直到第九对婢女走出,十八位妙龄少女排成两列,各自拿着手中饰礼,比肩朝面,一齐站定之后,那寨门之中方才踱步走出一位女子。
宇文浩初一见这些女子的相貌,心中便暗自吃惊,脸上颜色也不禁多出几分变化。原来这些婢女生得极为娇媚,单挑出任何一位都是他生平未曾见过的绝色,而那最后踱步上前的女子更是艳压全芳,一身鹅黄氅衫披在身上,却赛天仙般美貌。
这女子如今已然有些年纪,但看她相貌姿色,眉目口鼻均是美艳绝伦,年纪固然不算小,脸上也多些岁月风霜的痕迹,但仍不失为一位中年美妇。
此等姿色,较之二八芳华的少女也不加多让。
那等美人,便是他这三十年的光阴也未曾见过听过,今日见得一回便仿佛这身前三十载岁月都白活了。
宇文浩斥手将头顶上的斗笠向下拉一拉,生怕自己看得久了便要露出甚么痴痴的模样,他仿佛闻到一股醉人的香气,说来也怪,那一双眸子非但未曾再醉上三分,反倒是愈发清明了。
何氏少女翻身下马,快步朝着那美妇走了几步,顺势跪倒在地,摆出一副军中将士呈报军机的姿态,她的头垂得极低,三千青丝被那一根缎带轻轻束着,撒在她的肩上。
山中本就多风雨,更妄论那何氏少女与自己相距何止百步,宇文浩的耳力自是听不到她们的言语,却能多少看出她们之间的关系,夕阳的余晖撒在这荒山野岭之上,也撒在这少女的肩上。
宇文浩驾着车,待到她们之间的话说完,看着那位何氏少女规规矩矩地跟在那位美妇的身后,方才斥手挥鞭。
响亮的鞭音就像是军中哨号,三匹雪蹄轻轻踏着步子,那实木车轮也吱吱呀呀得朝前滚去。
近些了,近些了。
待到车马停在了这位妇人身前,她亦是极为自然地施一个礼数,眉宇间多出几分淡然风采。
“贵客临门而失三里,实为妾身的过错,还望诸位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