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元虽然端坐在厢车之中,可外面的一切却都瞧得清清楚楚,宇文浩这般动作虽然没甚么声响,却也被他收入眼帘,心中多少也是有了算计。
再说这厢车,那可当真算是极大的宝贝,任凭外头磕磕碰碰,这厢车里头坐着却是四平八稳,秦正元甚至拿出一小沓炙烤得焦黄的参片放到面前来煎,这本就是他多年行医养成的习惯,许多用量极大的药材往往会抓住任何闲余时候来做些初步处理,以防止遇到病患之人时身上却缺少药材。
只是他如今选择在这厢车里处理这些参片,也未尝没有借着这个机会替那宇文浩调理身子的意思。说到底,他这些天昼夜不息,身子还是虚了些。
不过秦正元本就是医道圣手,哪怕重出江湖没几天,却也网罗了好些珍贵的老药,单说这上了年岁的野山参,只消以内力激发药性,再拿着那火盆轻轻炙烤,所溢出的药香便足以令那些短睡久乏之人感到神清气爽。
就如他驾车赶马的宇文浩,嗅得这老参的药香气儿,便是挥鞭的力道都精准了好些。
这厢车的三驾都是上好的雪蹄,纵使背后拖着千斤担,照样也有那‘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能耐,如今三驾并排着,这厢车自然走得飞快。
再绕一个拐角,宇文浩轻轻牵一牵马缰,却又让那辇车缓了下来,这一快一静虽不算突兀,却令那车厢里的秦老头皱起了眉头,他那手里头捏着的一片老参上泛起几分焦糊之色,显然刚刚稍一停缓的工夫便让那片老参烧错了时辰和火候。
“可惜了,可惜了,这宝贝可是稀罕物什,不常见得的。”
那片老参被烤得过了,药性便失却了三两分,秦正元嘴里自然是叹着可惜,不过他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讲究尿性,虽然这参片药力缺了些,终究是一味极好的吊命之物,当下也只是摇头晃脑得将这参片放回药囊里。
待到将那火盆都熄灭了,秦正元便又掀起帘幕,一双招子朝那前头瞧一个遍,想要见识见识是哪家不长眼的鼠辈竟敢挡他的座驾。
却说他秦正元品素也是个颇有涵养的谦谦君子,按理说这作医师的怎么着也不该缺了这么点耐性。只是他这些年研修情法,甚至不惜纳情毒为己所用,以致今时内功絮乱,反倒是常常感到心中燥火难忍,便是性情也比从前要古怪了许多。
按理说这样身怀绝技之人脾气大都要古怪些的,若是平易近人了或是生得平凡了往往只能是个打杂的命数。而这些性情古怪的武林高人又往往行事也极为古怪,有时候他们任人打骂也未必会觉得生气。
不过,无论是性情古怪还是样貌古怪,亦或者是行事古怪的江湖高人却不定有他现如今这表情十分之一的古怪。
那张脸的神情到底古怪在何处?
却见得那脸上带着一分笑、一分痴、一分哭丧还有七分的揶揄,似乎是见到甚么极为稀奇好笑的事情,也似乎在竭力抵住那番笑意。
其实强忍笑意的又何止是他一人,便是那赶马驾车的宇文浩也作出那般神情,显然也是看到了甚么极为引人捧腹之事。
那又到底是什么事情能领这么两个行事老道的人物都要暗自捧腹呢?
却是那前头山道被两帮人马截了去,乌泱泱的人头混着嘈杂鼎沸的声响,各式刀兵混杂在人群之中,仿佛只要在其中加上哪怕一句暴唳之音,便能将这局势彻底点燃。
又问这两帮人马都是些甚么来路。
这里头可就有着好些讲头喽。
却说站位东北角的那帮人,尽是些手持刀兵的汉子,一身素皂衣衫混着青麻束头短巾,瞧着应当是这山里游荡得山匪,偏偏这些匪盗虽然眼中目露凶光,一个个的身板子却说骨瘦如柴,活像是一帮脱毛的仔鸡。
那这般絮叨完了一旁,便还免不了要再絮叨絮叨这坐镇西南位的一帮人,这一帮人可是不简单的,因为她们之中竟然连半个男人也瞧不到,乃是清一色的娘子军。不过说到这娘子军,那一身行头可比这些徒有几番凶气的匪类强上许多许多。
一身身上好的油麻编甲,一排排寒光凛冽的长戈,一架架黑黝黝的强弩,这些兵器虽不敢说是十足分量,却也都是朝廷退换下来的军需器械,这些女子武装起来倒也当真有了几分为人将帅的英武之风,大抵也比那帮子瘦骨头茬子来得好些。只可惜她们虽然兵刃、气力都胜过那帮人许多,却偏偏一个个吓得要死,唯独几个有胆识的,却也终究是孤掌难鸣、独木难支。
如此两帮人马聚在一块,虽然看那声势好似随时都要火并一团,其实却相互忌惮、相互妥协,如今只好骂战抵了刀戈,倒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这泼妇骂街当然算不得稀奇。
若是那些读书人骂人不吐脏字儿的,自然还是稀罕些的。
唯独是这般涉及千人的骂战,便是放眼这八百年陈景王朝也实数罕见,两帮人马各自聚拢了数百人,叫骂之声可谓是此起彼伏,倒不知这些人骂到这么一番境地,是否还能念及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宇文浩斜眼瞄一下身后的老人,却发觉这位秦姓老人正饶有兴致的瞧着那帮人吵吵嚷嚷,干脆一压马绳,却是叫那三匹上等的雪蹄停下了步伐,再说前面挤着那般多的人马,自己纵使是有着再大的本事也难以驾马冲关,山系杂乱的毛病就是这么一通又一通的。
两方骂战许久,但终究还是要忍下这一时之气,若不是要在今天便在这荒郊野岭里一决生死,那便只得来谈判。
只见那男人堆里却是驾出一骥,那人生得不似这扎堆的一帮杂货般消瘦,反倒是个五大三粗的秃顶汉子,此人应当是极为精通马术之人,驾马时忽闻蹄声驰骤,却又在顷刻间停了下来,自始至终那座下宝马也未曾啼鸣半声。
如此本事,倒也极为不凡。
他善使得许是那柄环首大刀,厚切刀背上镶着七枚银环,这一柄刀约莫着也要百十来斤的分量,此刻却轻若无物得朝那一干女子呵斥道:“尔等丫头婆娘好大的胆子,便是我等的粮食你们也敢贪墨。”
他应当是做惯了恶人的模样,如今这么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戾气,仿佛只消那帮女子说出半个不中听的话来,便要摷着大刀亲自剁下这些娘们的脑袋。
谁人知那帮女子竟也有打头的人物,却是握着一杆柳木长枪的英武少女,瞧着应当是十六七八的模样,淡扫蛾眉、荆钦裙布,姿色自然是没得说的,偏偏那眉宇之间的一抹英气让她的秀丽更甚了三分。
她如同江湖豪客般拱手一揖,说道:“二当家也是这山中有些脸面的人物了,话可不能随便乱嚼,我们庄子早就不算在你们癸风寨的下面了,又哪里还有岁钱岁粮这么一说。”
说到底还是女孩儿性子,这女子言语间宛如新鸾出谷、清脆婉转,只是这话语间却已失了三分锐利,此言一出,她身后的那帮子所谓女兵竟也仿佛占到了莫大的道理,自觉自己本就是无辜,更是觉得如此一来这帮匪盗便再无借口来这里讨粮食,那战意也就缩减了三分。
荒唐!稚嫩!
不用秦正元去评判几分,单单是那活了三十多个年头的宇文浩都觉得这帮女人实在是可笑至极,如今两边早就是撕破了脸皮,居然还想跟人家讲道理。
果不其然,那汉子听到此处,便已然晓得她们这帮娘们决计是不愿缴粮的,干脆翻身下马,一柄好大的环首刀往身前地上一杵,蒲扇般大小的手掌一拍那秃顶儿的脑袋壳子,却道一句:“你这小娘子忒不地道,做事也是不讲道理的,干脆咱们就按着江湖规矩,来上一局以三对三的比斗,你们若是赢了,我圆老二自然不会再横加为难。”
这话说得体面,许是这唤作圆老二的糙汉一辈子最是文雅的一句话儿了,有这么个规矩摆着这儿,纵使是有心偏袒之人也难以再说些什么。
如此一来,再加上那些小娘皮儿本就没有多么厚实的脸皮,虽然明知道这些匪盗不怀好意,可也只能支支吾吾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圆老二干脆往那地方一杵,挺直了腰板,朝着那帮女人喝一句:“就你们这帮子小娘皮儿,哪个敢来陪老子练练手。”
横刀立马,这汉子的脑门上仿佛也闪烁着山野间的光华,晃得那些女子眼前发花。
其实莫看他圆老二是个彪悍模样,他却是个极为精细的性子,癸风寨虽然势力远在她们这帮娘们之上,但想要在这鬼地方站得住脚,可不是全要靠着一双拳头打天下的。今日若是真跟这帮娘们打起来了,便是赢了也得折损半数弟兄,到时候癸风寨在这烛嵐山上还能否站得住脚,还得二话来说得。
不过,若是抛开这帮娘们不知从哪捯饬出来的这么些军械不谈,单论高手实力自然还是自己这一面占了优势,若真是按照江湖规矩来办事,先天便占据大半胜算,自然要好过直接火并。
圆老二正是这般想着,却见那一点寒芒突然近了,这一招毫无半分前兆,纵使是他这般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竟然也没等反应过来。
他连忙使一招‘铁板桥’,身子堪堪避开这杀招,却听得一声英气的喝令声在耳边响起。
“杀你者,潭州何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