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乾清宫归来已是戌时,灵璧命人抬了一只鸂鶒木翘头案来,将两盆菊花一左一右放好,又摆了一只白玉山子放在正中,芳苓道:“主子,这个摆在哪儿好呢?”
灵璧四下看看,“放在西梢间的窗下,好生看护着,别让花儿蔫儿了。”
小珠子、小坠子忙抬了翘头案去,芳苓道:“还是皇上厉害,今儿在慈宁宫,那样教训了郭常在一番,她连个话都不敢说。”
灵璧摊开纸,一边习字,一边笑道:“那日的仇,你还记得呢?”
芳苓气道:“一百年都记得呢!奴才可不像主子您这么心宽。”
灵璧道:“一个人谨慎惯了,任何时候都是谨慎的,可若是她放肆惯了,便总是放肆,这祸么,自然也就会从天而降。所以何必去费心提点?让她的嘴害死她自己就是了。”
芳苓这才明白过来,“所以主子那日是故意不理郭常在的?”
灵璧以笔杆在她额上点了点,笑眉弯弯,“凡事少动嘴,多动心,只图一时畅快有什么好?”
转眼便是十月,天气日渐凉下来,惠嫔站于窗下,深秋的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茜红窗纱透入,照得屋内一片橙红,浅黄色桂花顺风飘落,正正落在惠嫔发间。
紫琳才领了宫份回来,正看见她在窗下吹风,忙上前道:“主子,今儿天冷得这样,您怎么站在这儿?关上窗户回里间吧?”
惠嫔回神,敛衽坐下,“佛母经送去了?”
紫琪颔首,“回主子话,已送去了,太皇太后也看过了,并未说什么。”
惠嫔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袅袅雾气氤氲了她精致的眉目,丝丝缕缕的薄烟自香炉之中透出,如同一张乳白的纱衣罩在她身上,惠嫔斜斜倚在软枕上,看向窗外大半零落的桂花,“她能说什么?本宫伺候她那么多年,尚不及乌雅灵璧一句话,可笑。”
她说着可笑,可面上却无一丝笑意,反而透出幽幽冷意,紫琳紫琪对视一眼,正欲劝说,卫婵走了进来,福了福身道:“奴才请惠主子安。”
比之初见时惠嫔的惊慌,此时她却眼睛一亮,将左右屏退,对卫婵招了招手,“你近前说话。”
卫婵衔着一丝笑意,“惠主子知道奴才为何而来?”
惠嫔直起上身,“总之是为了本宫和大阿哥好便是了,你说罢,纳兰大人有何安排?”
卫婵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又推开些道:“眼下都是十月十五了,永和宫那位即将临盆,不能分心来照顾二阿哥,正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上次惠主子行动太过仓促,但这次纳兰大人亲自安排,绝不会让二阿哥轻易逃过此劫,二阿哥一死,纳兰大人就会联合他手下的朝臣,呼吁立长。”
她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香炉内的沉香发出荜拨之声,惠嫔细白的牙齿咬住下唇,两手不自觉地绞紧帕子,“那……需要我做些什么?”
卫婵摇头,“大人只让娘娘静待佳音,上次坠落秋千之事,太皇太后对您已起了疑心,为保大阿哥,您千万不可妄动。”
惠嫔颔首,“如此,一切都拜托纳兰大人了。”
卫婵福身退出,惠嫔只觉身上一阵寒一阵热,两股不觉战战,也不穿鞋,她只蹑着足襪,在冰凉的地砖上来回走动,半晌僵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舒心而诡谲的笑意。秋末干枯的枝丫映在窗纱之上,满是扭曲的纹路,一如后宫中深不可测的人心。
与此同时,一盆鲜香十足的炉食鸡肉送至了太子案头……
太子的病症是在十月二十突然发作的,一开始他只是寒战、可是接下来的时日间,他开始发热、呕吐,伴随着四肢的疼痛和昏迷。
杜君惠顶着皇帝宛若雷霆的目光,反复诊脉,最终确诊:“是天花。”
皇帝向后退了一步,杜君惠道:“皇上,天花极易传播,景阳宫前就是永和宫,必须即可封锁景阳宫,由太医诊治。皇上您是万乘之尊,决不可留……”
皇帝定了定心神,道:“朕年幼之时曾得过天花,不会被传染,太子事关国祚,决不可有失!朕必须留在此地,梁九功,立即安排人封锁景阳宫。”
梁九功动作神速,留在景阳宫内的人自然不可出去,而外人也再不能接近景阳宫,太监们以煮沸的醋和滚水浇洗过景阳宫的每一个角落,杜君惠身为小儿科的圣手,纵然再担忧永和宫的人,也只能留在此地,与皇帝一起,守护着大清的太子。
“啊!”
布贵人心惊肉跳地听着寝殿内痛苦的叫声,虽然她早已诞育一女,此刻还是为灵璧担忧不已。
太皇太后听说永和宫这边发动了,便派了苏麻喇姑来看着,灵璧紧紧咬着下唇,唇齿之间沁出点点血珠,剧烈的疼痛几乎将她撕扯成两半。
姥姥大夫刘氏道:“贵人再加把力气,已经能看到皇嗣的头了。”
苏麻喇姑擦拭着她头上的冷汗,握住灵璧汗湿的小手,“贵人别怕,再用力!”
灵璧看着她,大口地喘息着,将全身力气集中,忽的下身一松,一道洪亮而健壮的婴儿哭声响起,姥姥大夫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将孩子抱到灵璧面前,“恭喜贵人,贺喜贵人,诞下四阿哥!”
灵璧努力直起上身,低垂着眼帘,温柔地看着这个红彤彤的小儿,“太好了,太好了……”她保不住那个孩子,终于能护着这一个。
苏麻喇姑忙扶着她躺下,命人撤下脏了的床单,“贵人可不敢坐,这月子里坐着,以后容易腰疼的,这一个月也不能见风,处处都要小心。”
灵璧早已力竭,如墨长发紧贴在苍白小脸上,更显凄楚,可她脸上却带着甘美的笑意,“谢谢嬷嬷,我记下了……”
苏麻喇姑劝她快睡,自己则紧着去安排乳母诸事。
永和宫诞下四阿哥之事自然要禀告皇帝,梁九功说了,皇帝扫了他一眼,只点点头,道:“知道了,按例送些赏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