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迟疑半晌,终是答应下来,并吩咐人将软禁于景山的十四贝子送往永和宫。
允禵是晚膳时分来的,推开厚重的永和宫大门,他疾步走向正殿,殿内只有两个老人伺候着,德妃盘膝坐在暖阁,面前放着允禵最喜欢的茶。
允禵红了眼眶,飞快地跑过去,抱住灵璧的腰,放声大哭。
他出生就是皇子,天潢贵胄,一直以来皇父爱重、母亲宠爱、兄弟友善,长成后屡屡建功,年少英才,如今却被当做阶下囚一般对待,连一个奴才也敢上手来拉扯,心中的愤懑不言自明。
灵璧等他哭罢了,伸手抬起他的头,一点点擦去面上残留的泪水,“起身吧。”
允禵止住了哽咽,闷声道:“为什么?”
灵璧拭泪的手一顿,“什么为什么?”
允禵道:“为什么是胤禛?不是儿子!皇阿玛为什么要选他?!”
灵璧见他只跪在脚榻上不起来,也不阻拦,只道:“因为他适合。”
允禵别开脸,“他已经四十三,膝下不过四个儿子,算什么适合?”
灵璧按揉着他的肩膀,温声道:“其实正月里,你皇阿玛把你送回甘肃,你就该知道他的意思了。这些年,胤禛清查各地仓库、四处查看堤坝,又参与贡试,他做的都是实事,你皇阿玛自然能看到眼里。”
允禵苦笑着摇头,“也罢,不是我的,儿子便不要了,随他处置吧,总之儿子知道,他是容不下我的。”
灵璧扶着他起身,“这可能是咱们母子最后一次相见了,额涅知道自己也命不久矣,胤禛不会杀你,这个你自然可以放心。”
允禵深深看着她,心中酸涩,“额涅放心,儿子也不会和他作对了,若我继续和他作对,伤的只有您的心。”
灵璧抱紧了他的肩膀,垂着泪道:“好孩子,你如今当真是成熟了。”
他们母子于暖意融融的正殿里絮絮地说话,却不想胤禛独自一人站在夜风里,看着屋内暖黄色的烛光,脸上带着艳羡。
其实他是一直羡慕着允禵的,允禵可以自小在亲额涅身边长大,他不行,允禵可以向德妃撒娇,他也不行,正如现在,他也希望能如同允禵一般抱住额涅放声大哭一番,可是不行。
没人会安慰他,也无人会在意……
直至宫门快要下钥,允禵才走了出来,迎头遇上站在永和宫门口的胤禛,他下意识地想走开,却想起方才的保证,顿足跪下,“臣弟叩见皇上。”
胤禛猛地上前,将允禵拎起来,恨声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能得到这么多?
允禵任由他攥着领口,也不反抗,只别开眼睛,“皇上说什么,臣弟听不懂。”
胤禛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他情愿这个时候允禵能像个真正的弟弟一般跟自己厮闹,然后自己就能正经地拿兄长的身份揍他一顿。
允禵还是走了,临走之前,他与胤禛对视一眼,沉声道:“听额涅说,皇上小的时候,并不以额涅为母,那也好,从今日起,皇上就真的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孤家寡人了,允禵恭喜皇上,求仁得仁,一生无憾!”
夜风呼啸,穿过空寂的宫殿,胤禛转头,永和宫正殿的灯光适时熄灭,只那一瞬间,当真是是有一种天地只一人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灵璧命胤禛传话出去说自己病重,并非虚言,自雍正元年的新年伊始,蛰伏于体内三十几年的哮症汹汹而来,灵璧的身体每况愈下,至五月份,便是连起床见人的力气也没有,胤禛跪于床前侍疾,见药也喂不进嘴里,无人处,便悄悄地坠下泪来。
新来的小宫女将帕子拿出来,看着院中的古柏紫藤,奇道:“茉姑姑,这紫藤怎的也不开花?难道是不会开花?”
年老的阿茉望着两株紫藤树,叹道:“那是你们没有见过这树开花的模样,它开花的时候,可是咱们永和宫的一景呢。”
最好的时候,永和宫开着紫藤、凌霄、月季、忍冬,招来彩蝶纷飞,可后来也落得寂落如许的结果。
不论太医们如何神医妙手,灵璧的生命还是走向了末端,不知旁人临死时是何种感受,灵璧只是觉得轻飘飘的,从前的事一桩桩的眼前闪过。
最后便是那一年在御花园剪腊梅,她那时听到皇帝和梁九功对话的声音,心里怕得要命,下意识地便是跑开,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于是一生争斗不休、接连体味生离死别,将刻骨的痛苦和无力尝遍。
所幸,这一生这样长,也终于到了尽头……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仁寿皇太后崩,帝之生母也,奉安梓宫于宁寿宫,为抚慰皇妣慈心,加封贝子允禵为恂郡王。
允禵经过圣旨,红着眼圈看向无尽的苍穹,默默地喊了一声额涅。
年氏被人搀扶着到了宁寿宫时,胤禛正痛哭着,夏日酷热,年氏才小产过的身子本受不住,可听人说皇帝悲伤难抑,实在劝不住,便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匆匆赶到了宁寿宫。
胤禛看向年氏,年氏握住他的手,声音温柔沉静一如往昔,“这世上的额涅对自己的孩子自然都是一样的,若皇额涅在天有灵见您如此悲伤,只怕也不安心。”
胤禛苍白着脸,“额涅确实为朕抚平了恂郡王之心,如今看来,她心里也并非不向着朕。只是为何,到了最后连只言片语都不愿意留给我们兄弟?”
年氏暗叹,皇太后在世时便心如深海,无几人能看透,谁又能明白她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