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宫妃一个接着一个来了承乾宫,哭声在雨帘之中弥漫开来,留给灵璧伤心的时间不多了,她须得支撑着自己,命内务府准备丧仪、向宗室及大臣通报中宫大丧,秋雨绵绵,更兼失去好友的打击,让灵璧迅速消瘦下去,至七月十三,大行皇后棺椁移至朝阳门享宫之时,她已两颊作烧,宛若云霞色;身如火炭,恰如铜炉燃。
茯苓本想让她歇息,可灵璧却严令永和宫众人,禁止传扬此事,以坚毅的心性支撑着病骨,诸王、文武官员、妃嫔、阿哥公主、命妇皆齐集哀举,大行皇后不仅是大清国母,更是皇帝嫡亲的表妹,纵然二人生前多有误会,可伊人已逝,皇帝心中只念她生前的好处和斩不断的血脉之亲。
哭临罢了,灵璧已是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半倚在茯苓身上,看着人往灵前供奉饽饽等物。
宜妃一身素服走到她身侧,灵璧淡淡瞥了她一眼,当真是美人,纵然是披麻戴孝,也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是那素服增添了一抹清丽,也难怪人说【女要俏,一身孝】了,宜妃见灵璧如此,心下也没底,只轻声道:“大行皇后已去,德妃姐姐也该小心身子,我看你脸色很是难看。”
灵璧此时无力应付她,只静静站着,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多谢宜妃关怀。我倒奇怪妹妹还有心管我?从前是你和大行皇后更好些,刚入宫为贵人时,常常入承乾宫请安,你生下阿哥,大行皇后便赐无数珍宝,想来此时还是妹妹更悲伤些。”
她的声音淡淡的,面色亦清冷如霜,可说出的话却如同一个耳光狠狠刮在宜妃脸上,宜妃一时讪讪的,待要为自己辩白两句时,端嫔走了进来,道:“贵妃派人去求皇上,说是想在大行皇后灵前上一炷香,德妃可知道此事吗?”
灵璧只痴痴看着那上了四十九层漆的金丝楠木棺椁,“随她去,太皇太后去时闹一遭,皇后去时,闹一遭。”
贵妃以中宫治丧为由,企图解禁,却只是惹来了皇帝的怒斥,本就哀恸的皇帝当即下旨,景仁宫众人各杖责八十,众人听闻,也只当做是个笑话,再无人为贵妃求情。
灵璧治丧,直至深夜方才出了承乾宫,凉夜寂寂,她伸手半环住自己的手臂,不意肩上一暖,回头去看时,却是一身素服的皇帝将一件墨色披风覆在她身上。
二人许久没了这样能独处的机会,皇帝孤寂的声音自夜风之中传来,“民间传闻朕克妻,立了三位皇后,三位皇后皆都薨逝,看来……传言也并非皆是空穴来风。”
灵璧侧首看他,不过数日,皇帝面上已经生出细细的胡茬,面色透白,前朝事多,想来他这几日也是整日操劳,“若皇上真的克妻,那往后谁成了皇上的仇敌,皇上就立谁为皇后,谁还敢与您为敌呢?”
皇帝满心满腹的悲愁被她三言两语撕碎,他垂眸看着灵璧,伸手捏了捏她的腮帮子,“胡说什么!”
这许久没有过的小动作将二人沉睡的回忆唤醒,皇帝心中唏嘘,灵璧面上亦流露感慨之色,“虽是胡说,但奴才是不信阴司报应的,人何来轮回?人生更无重来,又何必在意那些虚妄之言呢?”
皇帝握住她的手,干涩的嘴角勾起,“像你这样厚脸皮的,自然不怕那个。”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二十一,初祭大行皇后,是日,皇帝除服,次日,绎祭大行皇后,并上谥号【孝懿皇后】,以懿之一字,嘉皇后抚育众皇子的高尚德行。
绎祭过后,众妃各自回宫,灵璧独自去了承乾宫,承乾宫空寂一片,如血残阳之下,秋风穿过空荡荡的宫苑,浮动逐渐凋零的枝丫,发出嚯嚯空响,几片残叶在秋风的席卷下疏疏落落地飞过,不知哪里来的寒鸦落在枝头,在这萧索的空间里,悲鸣声声。
茯苓推开正殿的门,几个小宫女正撤下闲置的熏笼,见灵璧来了,忙屈膝请安。
阿葵领着她们出去,将此处留给灵璧凭吊,灵璧敛衽坐在床上,触手之处早已没了温度,可她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日的血、那日的泪。
西风横冲直撞地冲入殿内,拂动床缦,随着那清扬的飞舞姿态,有一丝丝的白絮落在灵璧掌心。
那样轻柔,却仿佛是有人剥开了灵璧的躯壳,将冰块强行灌入她体内,几乎将人冻成僵直的一块,灵璧慢慢抬起手,旋即便有更多的白絮落下。
茯苓皱眉,“这是?”
灵璧张开口,仿佛是从冰冷的胸腔子里挤出那几个字,“是芦花,还有柳絮。”
茯苓四下去看,“这个季节,又是承乾宫,哪里来的芦花和柳絮?”
灵璧冰冷的目光落在床缦的仙鹤上,一点点化作无数冰锥,“哪里?”她伸出手,将那仙鹤的羽毛撕下一点,“不就是这个?”
原来……原来,自己曾经离害死皇贵妃的真相这样近,却因为疏忽而放过了,代价就是皇贵妃的一条命!
“速去传隽娘、秀娘!”
数十盏白蜡燃起,将整个承乾宫照得通明,冷幽幽的烛火晃动着,金砖反射出的光落在灵璧脸上,给她本就铁青的脸上镀上一层淡青色,几如厉鬼。
她慢慢摊开手,将掌心的柳絮、芦花展示给众人,“说,孝懿皇后床头挂着的幔帐是从何而来?”
隽娘面色微变,“回德妃娘娘,是……是卫贵人所制。”
灵璧颔首,面上的阴翳层层加深,“好!好!当日她的病情明明有了起色,却忽然一夜之间加重,以至于走到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好!原来一早就有人在这里埋伏下了!”
隽娘愤恨,痛哭出声:“德妃娘娘,原来我们主子便是折损在这东西上头吗?卫氏!她好狠毒的心肠!”
秀娘是个沉不住气的,当即便道:“胆敢谋害皇后,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娘娘,求您为孝懿皇后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