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临永和宫时,灵璧正在描绘花事图,青筠侍立一侧,缓缓研墨,轻缓而柔曼的女子声传来,“夏至到,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木槿荣.”
青筠笑道:“主子说的这些,奴才也不懂,只是奴才听人说,夏至日时,女子们便互赠物品,如小扇、脂粉,一生风、一散浊气,主子今年不大用冰,便用奴才所赠的扇子吧?”
灵璧一壁描画,一壁道:“你那柄象牙雕花小扇也是难得的珍品,不如自己留着,我领你这个心意便是。”
皇帝示意宫人们噤声,自己默默站立于西次间门口,灵璧一身石绿色轻容纱裳衣,内衬松花绿绣竹梅团纹裳衣,一头乌发以钿子挽起,除却两朵绢花外,别无珠饰,显得格外清爽宜人,远而望之,恰如亭亭净莲迎风舞,比之那等媚俗女子,另具一样清丽之美。王沁心和青筠皆在她身侧立着,却并未掩过她分毫。
皇帝轻咳一声,众人回身,忙躬身请安。他却径直走向灵璧,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怎么这样凉?”
青筠带着茯苓、王沁心等人退下,尧璇亦领了弟妹出去,四下无人,灵璧低眉顺眼道:“回皇上,方才热得很,用凉水净面,想是因此凉着了。”
皇帝皱眉,“跟前的人太不用心,怎的不去冰库取些冰库来?”
灵璧只是微笑,斟了一杯茶来,皇帝只抿了一口,便唾了出来,“怎么是陈茶?妃位上的新茶早就该送来的。”
灵璧的笑容之中带上了一丝局促,“左不过是忙得忘了,陈茶口味涩,皇上喝不惯,那……奴才去准备些红枣茶?”
皇帝大为愧悔,握住灵璧的手,“内务府这帮奴才一贯拜高踩低,朕当日不过气急才下了那样一道圣旨,他们就敢这样,朕定会重责。”
灵璧忙拦住他,柔声道:“不过是微末小事,哪里就这样起来?若说内务府的奴才不好,倒不如说是奴才母家无人,才这般,若是宜妃妹妹,有三官保大人在,必定无人敢轻辱。”
皇帝握紧她的手,“你本是正黄旗包衣出身,虽然威武这一支鲜有在内务府供职者,朕却知道你有一个同族的哥哥,出身萨穆哈世系,现下正是内务府正五品郎中。”
灵璧含笑看他,“怎么奴才家里的事,皇上却很清楚呢?”
皇帝垂首看着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只是无意中看到,朕便记在心中,欢哥已经是一品公爵夫人,育有两子,地位稳固,可你的弟弟白启眼下还是个布衣之身,朕想先在内务府为他谋个笔帖式的差事,等他年纪大些,心性稍定,便提拔为佐领,你以为如何?”
灵璧倚在皇帝怀中,纤手覆上他肩头的团龙纹,语气低沉,“皇上为奴才家族考虑,奴才自然感激不尽,只是这样的事若传到外头去,怕是说您偏私,对您圣誉有损的事,奴才怎敢去做呢?”
皇帝微笑,温热的掌心隔着衣衫传递着热度,那暖是能侵入肌理,深入心肺的,“朕为四个孩子的外祖家做些事,有何不可?”
二人静默相拥片刻,梁九功却苦着一张脸,欲进不能,欲退不可,倒是灵璧透过槅扇看到,坐直了身子,道:“皇上,梁总管似有要事,传他进来说话吧?”
皇帝颔首,梁九功忙不迭地进来,对着灵璧露出感激的神色,“万岁爷,毓庆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说是,皇长孙殁了……”
皇帝怔住,面上的笑意如被乌云遮蔽的日光,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灵璧见他神色,便知皇帝此刻心中苦痛,一壁安抚着,一壁看向梁九功,“快去准备肩舆,再有命内务府尽快准备皇孙丧仪。”
梁九功忙不迭地去了,灵璧握紧皇帝的手,温声道:“皇上,命里一尺,难求一丈,皇长孙自出生起,便格外肯病,此时去了,却是解脱,请您节哀。”
皇帝自袖间抽出一条明黄色签子,“朕已经为长孙拟了名字,从弘字辈,赐名弘景,为何?”他站起身,“朕要亲自去送皇长孙一程。”
灵璧亦随之前去,毓庆宫一片愁云惨淡,还未走进西配殿,便听得王氏悲伤的哭声,太子立于一侧,丧子之痛让他向来刚直的脊背微微弯下,一手按着王氏,似是在安抚她,又似是在安慰自己。
小金子的一声唱喏将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二人唤醒,王氏慌忙擦了面上的泪,屈膝向皇帝请安。
一张宝蓝色锦被盖在皇长孙身上,皇帝待要伸手揭开,却被灵璧拦住,“皇上,您不能见这个……”
皇帝看向她,灵璧垂眸,不忍去看他悲伤的眼,“皇长孙……有胎毒之症,恐怕……恐怕不会好看,请您留一点体面给皇长孙。”
皇帝只得收回手去,面上的哀伤改为悲愤,“皇长孙的胎毒之症已久,为何治疗了两月有余,还是不见好,太医院是何人在照料?!速速锁拿了人来。”
太子瓮声瓮气道:“回皇阿玛,是韩院判,此时他正在殿外。”
两个小太监押着韩院判,将他推入正殿,皇帝沉着脸色,“韩中,朕来问你,皇长孙由你照顾多日,却还是夭折,你这个院判是怎么当的?!”
韩院判连连叩首,“微臣有罪,但皇长孙本自孱弱,微臣纵有心,却也回天乏术啊。”
太子丧子,正是哀恸之时,哪里听得进他这样的辩白之言,“分明是你庸医害人,却敢说是本宫的儿子命薄?他是皇上的嫡长孙,怎可能是薄命之人!”
灵璧皱眉,终是沉声道:“韩中,你此时还不说实话,可就没人能救得了你了。到底皇长孙的身体是怎样坏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皇上,奴才以为须得将照料过皇长孙的太医皆都寻来,一个个地问过,才能知道其中细节。”
皇帝不看她,却允准了,“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