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在一阵刺痛中醒来,他揉了揉眼角,宿醉的人总是易头疼,东梢间的寝殿内悬着重重帘幔,最内是柔嫩的新绿,碧波涟涟如春日池塘,日光透过帘幔钻入,已是昏黄,一时竟分不清是日暮还是清晨,他慢慢坐起身,半迷蒙的眼神落在身侧人身上。
那是灵璧,她雪白的身子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青紫,双臂以保护的姿态环在胸前,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动物般蜷缩在床脚,她已经是生过四个孩子的女人,可这样缩着,竟显得格外瘦小。
皇帝放轻了手脚,他只想起自己昨夜喝醉了,却忘记醉后做了什么,可此时,他看着受虐般的人,自己竟是个施暴的恶徒!
梁九功在外头探头探脑地看,皇帝将被子盖上,遮住灵璧光裸的身子,“今日休沐,你进来作甚!?滚出去!”
皇帝虽刻意压低了吼声,可灵璧还是惊醒,她半阖着眼看向皇帝,待接触到皇帝慌乱的目光时,心头竟不知是何滋味,若非要说,那是一种心酸。
皇帝披上中衣,坐在床边,却是灵璧先开口,她昨夜哭哑了嗓子,此时声音嘈杂如铁片刮过,“皇上还不去上朝?”
皇帝垂首,“朕……朕昨夜喝醉了酒,并非有意如此。”
灵璧看他,半晌移开目光,“奴才是皇上的妃嫔,皇上不必如此。”
她声音温平,皇帝一时也辨不清喜怒,但总归是不悦的,端看她身上的淤青便知自己昨夜是何等肆意妄为,“朕去让太医院找药给你擦擦,”他触上灵璧的肩膀,灵璧也没躲开,只任由他的指如水般划过她的皮肤,“定是疼的。”
灵璧在他指下轻轻颤栗,“皇上,您昨日是信了贵妃所言,才让奴才回宫的吗?”
皇帝躺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将她牢牢笼罩在自己结实的怀里,“朕或许有那么一点信了,你因为胤祚之事,那样恨朕,不肯见朕,除非是心中另有良人。”
灵璧看着床帐上挂着的数枚香囊,那上头绣着金芍药、玉牡丹、绣芙蓉,个个精致不俗,栩栩如生,“皇上不必有这样的猜疑,奴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皇帝贪恋此时的温存,一时不愿起身,“你拿出那些练字的薛涛笺,朕便信你了,朕记得那时教你习字,特命内务府制了些残云色的送来你这里,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可见情真。朕也想问你,当日情深,那今日呢?”
灵璧不知如何作答,她不禁扪心自问:她真的这样恨皇帝、恨到不容回圜的地步吗?胤祚之死,他不痛吗?他不是告诉你为何不愿处置明珠了吗?你过不去的到底是对皇帝的心结,还是没有保护好胤祚的、对自己的责备?
她沉默了太久,久到皇帝想要再问时,灵璧微微点了点头,“当日情真,事过无悔。”
皇帝急忙翻过她的身子,炽热的目光定定看着她,“当真?”
灵璧移开目光,却仍是颔首,“奴才记得您送奴才的芦花、记得您登泰山时拉着奴才的手、记得您在姑苏的小舟里陪奴才吃过的点心,”她微微一笑,眸中满是怀念,“可是曾经的满心情谊,为何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皇帝俯身,埋首于她颈项间,轻嗅着她身上的清芳,心中一派泰然宁静,“朕虽然一时不能动明珠,但朕不会容他太久,朕会尽快起复索额图,这样不仅能节制明珠,也能保护太子。”
灵璧只静静听着,目光越过他山岳般的肩膀,看向外间,天光大亮,纵有帘幔掩映,寝殿内还是明亮起来,灵璧推推皇帝,“还不走?”
皇帝撑起上身,“朕午后来永和宫用膳?”
灵璧露出一丝笑意,反问皇帝,“奴才现在不是住在畅春园吗?”
皇帝皱眉,“还不回宫吗?”
二人的发纠缠在一处,丝丝缕缕,人说结发为夫妻,这一生好好歹歹,也只是眼前人了,灵璧看向他,“起身吧,让奴才们看笑话。”
皇帝听她语气温和,面色亦是近日不曾有过的沉静,心下喜欢,便依言起身,梁九功传了宫人来伺候,皇帝也不要,头发散乱着坐在镜前,“德妃,与朕梳头。”
灵璧瞥了他一眼,取过刨花水,走到皇帝身后,以蘸了刨花水的抿子抿头发,这刨花水是以榧子、核桃仁、侧柏叶捣碎了,和入薄荷、香白芷、藿香叶、当归等药物,既为调和气味,也为保持头发乌黑润泽。
灵璧将皇帝的发编成一根大辫,又取过头绳系上,明黄色丝绦在葱嫩指尖划过,灵璧松开手,便要推开,“好了。”
皇帝却握住她的手,按在肩上,不许她退去,二人的目光于镜中对上,“朕午后来你这里用膳,你等着朕来了,再回畅春园不迟。”
灵璧只得颔首,送了皇帝出门。
青筠跟在茯苓身后,跟她咬耳朵,“主子和皇上这是和好了?”
茯苓皱眉,看着灵璧俏立于秋风之中的背影,一时也不敢猜测她的喜怒了。
德妃复宠的消息不胫而走,昨日她一番邪恶手段敲山震虎,今日她又留得皇帝流连不去,甚至连奏折都搬去了永和宫,如此心性手段,倒让人越发不敢小觑。
只是于灵璧而言,却是既简单的缘故:她既然答应了皇帝不会离去,一时便不会离开。
太皇太后听得消息,沉默了良久,只让人将菩萨保送回永和宫。
九公主的眉目酷肖灵璧,如今她已两岁,便越发明显,皇帝微笑着摸摸菩萨保软软的发,见她只拿些通草花在手里把玩,便道:“菩萨保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爱美的。”
灵璧半年不见女儿,心中对她满是歉意,也就未把皇帝的话放在心上,一边将她放在嘴里的花瓣拿出,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女孩子家总是爱美的。”
皇帝看她一身素服,头上也只是戴着包头,除却一朵绒花别无珠饰,“那你呢?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朕已经许久不曾见你穿件鲜亮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