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承乾宫门口,便见胤禛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他眼角红肿,小手颤抖着抬起,扯了扯灵璧湿透的袖口,“额……德额涅……”
灵璧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推开他,眼中是无望的虚空,看不见前路,看不清未来,“不要叫我……”
她发出低哑的声音,这是红木小棺奉于寿安宫后,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深深地刺伤了胤禛。
“德额涅,我……”
“住口!不要叫我!”灵璧捂上耳朵,保养得宜的长指甲几乎抠进肉里,她顾不得脚下湿滑,飞一般地往永和宫去,口中喃喃着,“不是,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
端嫔追上她,“德妃!你冷静一点,你回头看看四阿哥,你看看他,难道你只有六阿哥一个儿子吗?为了六阿哥,你能舍下他吗?”
灵璧没有回头,大雨落在胤禛脸上、身上,将他周身浇得冰凉,是皇贵妃走了出来,将披风裹在胤禛身上后,她朝着灵璧走过去,“德妃,我不管你有多伤心,可是你的儿子,你不能不要,你去看胤禛,听见了没有!”
她尖利的怒吼声如同一把刀子一样反复戳刺着灵璧支离破碎的心,将那一团血肉寸寸割裂,“他是你的儿子,不是……不是我的……”
皇贵妃看着她,昔日那样冷静的女子在风雨之中颤抖如残荷,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畏畏缩缩,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能让她颤抖战栗,枝头傲霜的梅终是不堪摧折,“我,我是怎样的保护着他,”灵璧呢喃着,她紧紧抓住皇贵妃的胳膊,“我吃过无毒的,我才敢给他吃,我一时看不到他,我就会害怕……”
她的疯魔言语,旁人不懂,茯苓是最明白的,因为那个名字,那个意味着皇位的【祚】字,在六阿哥出生的头三年,灵璧近乎疯狂地保护着这个孩子,胤祚吃过的饭、喝过的水,甚至是他所用之物,都要细细查过,稍有头疼脑热,灵璧便日夜不眠地照顾他……可是,他才离开灵璧五个月,就走了,连一句告别的话、一个笑脸都不能留给这个悲哀绝望的母亲。
茯苓沉声道:“多谢皇贵妃娘娘对我们主子的照顾,只是眼下主子急火攻心,恐怕不能冷静,还求皇贵妃娘娘照顾四阿哥,奴才们先送主子回去。”
青筠半抱半扶地搂着灵璧瘦弱的身躯,皇贵妃目送她的身影消散于渺远的雨中。
才回了永和宫,茯苓、青筠伺候着灵璧躺下,可她根本无法入睡,她大张着眼睛,眼白处满是血色,直愣愣地盯着床缦,手心里握着胤祚随身佩戴的紫玉佩,妄图从那一点凉润的圆里汲取生命的养分。
福慧见灵璧躺下,忙将茯苓扯了出来,递给她一封信,“芳苓送进宫的,也不知是什么,姐姐给看看。”
茯苓接过,却不敢拆开,“这想必是主子的,咱们做奴才的,怎能看呢?”
福慧嗐了一声,将脸上的雨水擦干,“主子这样,还不知何时能清醒过来,芳苓姐姐必定是写信问候,看看吧?”
茯苓只得撕开,里头一张薄薄的纸片,她只看过一眼,便吓得合上,福慧被她唬了一跳,“怎么了?芳苓说什么了,你吓成这样。”
茯苓示意他噤声,拉着他的衣袖去了抱厦,“芳苓在信中说,纳兰明珠大人和上驷院卿往从过密,在咱们六阿哥出事的前一天,上驷院卿带着一个太监鬼鬼祟祟地去了明珠府,她不敢声张,只能悄悄地递信进来。”
“你说什么?”
灵璧柔弱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二人耳际炸响,茯苓、福慧回头,灵璧被青筠搀扶着站在门口,狂风鼓起她白色的寝衣,越发显出那点伶仃的瘦骨,“是……明珠?”
茯苓忙将信递过去,“芳苓姐姐也是猜测,并没有实证,她在信中说,上驷院卿和明珠往来很多,主子,您想想,明珠大人与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为何害咱们六阿哥呢?或许是芳苓姐姐猜错了,也未可知。”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从前纷乱的线索如同滚地的玉珠,被这一封信慢慢穿起,宜妃小产的精密布局,谁能做到?能让钦天监以天象构陷自己,谁有这样的势力?买通太医院医工给自己下药,是谁的手笔?敢在秋千架上动手陷害太子,谁有这样的胆量?单单一个惠妃自然没有,可若是她背后站着明珠这个庞然大物,那就绝非难事!
灵璧劈手夺过那封信,紧紧地攥在手里,她风一般地冲进雨幕里,乌黑披散的发如同爆发出来的恨紧紧包裹住她的身体,她赤裸着双足在雨水里飞奔,宫道上细小的石子将她柔嫩的足底刮破,鲜血瞬间被雨水冲走,可她似乎不知道疼痛,只能尽力向着乾清宫的方向去。
这个天底下,谁能撼动明珠?
只有一个,孩子的阿玛、执掌江山的天子,爱新觉罗·玄烨!
青筠抱着灵璧的衣裳,紧随其后,在灵璧停在乾清宫门口的一瞬间,牢牢地包住她,“主子,主子,您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啊。”
灵璧走到门口,她的长发黏在脸上,那样狼狈凄楚,她奋力地拍打着乾清宫的大门,“皇上,皇上,你见见我,你出来啊!”
是梁九功打开了殿门,看到灵璧这个如同女鬼般的样子,倒吓了一跳,“德主子,您这是?”
灵璧推开他,疾步走进殿内,双足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踩下水迹,皇帝正坐在东暖阁内批折子,她径直走到皇帝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皇上说,你不会放过伤害胤祚的人!”
皇帝皱眉,伸手握住她湿透的衣衫,“德妃,你怎……”
灵璧将手心里的书信递给他,“是明珠害死了胤祚,求皇上杀了他!”
皇帝垂首,几次想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信,却终是垂下,半晌,他沉声道:“德妃,你胡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