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川盼望已久的时刻,为了这个时刻他曾经几死几活。在他最无助最无望的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拥抱多么神往——他爱的女孩,熨帖着胸膛,他靠了这个幻想,一步一步从黑暗中爬出来,找到人间的曙光。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姗姗来迟的拥抱,而且就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个拥抱比他几年来朝思暮想的还要轻盈,还有优雅,优雅得几乎彬彬有礼,和季文竹第一次在他的办公室一把抱住他的率真与激情,完全两样。但刘川依然被这个拥抱立即攻陷,他有意放任了自己的幻觉——这也许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拥抱,这个拥抱也许和他的想像并无不同!于是他想哭,想把几年来所有委屈,所有希望,都哭给她听,但他把哭声节制在丹田,也没让眼泪流出眼窝。他在自己的心里,悄悄抽泣,同时把身躯铁一样地绷紧,他不想让拥抱他的季文竹触摸到他深藏的悲恸。
季文竹伏在他的肩头,也许感觉到了他反常的僵硬,她在他耳边轻轻细语,想用她特有的妩媚软化他的“矜持”。
“以后有空,就来看我,好吗?”
刘川用背书一样的声音哑声说道:“好。”
在享受幻觉的同时,理性始终不至彻底枯死,他还不至于弄不明白,这是别人的家,这是别人的妻。
从季文竹家出来,回首仰望那片崛起的新厦,才发现那是多么壮观巍峨。每个巨大的落地窗里,奢华的灯火半隐半露,灯火把这片宏大的社区,勾勒得比白天更具气度,东直门因此而今非昔比,而阡陌迷乱。刘川站在街口,左看右看,他以前去酒仙桥接季文竹,去美丽屋上夜班的那条必经之路,大概早被身后的这片广厦吞没。
他向路人询问了酒仙桥的方向,一直步行了很久很久。他无意中经过了那条熟悉的街道,看到了季文竹的那幢红楼旧居,那座楼上虽然同样灯光点点,但与季文竹的新家相比却尽显寒酸。只是那灯光对刘川来说,却是无比亲切,尽管他分不清哪一个亮灯的窗口,曾经被他拥有,曾经收留过他的一段缠绵。
刘川没有停住脚步,目光不再留恋,他继续茫然地向前走去,居然看到了那个灯火俗艳的“美丽屋”。“美丽屋”门脸依旧,但名字换了,换的名字有点伤感——风雪夜归人,与这夜夜笙歌的狂欢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门口站着的保安也换了,全是陌生面孔。大概非典刚过,生意尚未红火,刘川从门前张望着走过,已无一人识得。
他走得累了,真的累了。他在一个小巷的入口,找到了一家旅社,比他在丰台与单成功一起住过的那家小店,更加简陋残破。他的行李还存在亚洲大酒店里没取,取了也没地方搁。不知明日此时,即便无风无雪,除了这家又脏又潮的旅馆,他还能夜归何处。
第二天一早,刘川去看奶奶。
养老院离城里很远,他坐长途汽车走京昌附路,走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朴素的院子。这些天“非典”之禁已经解除,远郊的各条路口也已畅通。养老院的亲属探访早就恢复正常,但进出院门还要测量体温。刘川走进奶奶住的房间时房里只有奶奶一人,正望着窗外的蓝天黯然发呆。奶奶老多了,只有哭声没变。见奶奶哭了刘川才彻底敞开一切,把存在心里的委屈全都释放出来,他抱着奶奶像孩子似的抽泣,抽泣得一点也不像个吃过苦的男人。
奶奶则放声大哭,刘川从奶奶的哭声中知道,奶奶这些年来,一个人,一个人呆在这座简陋的养老院里,她心里压了莫大的委屈,莫大的悲哀,她在坚持着,等他回来。
奶奶同屋的几个老人从外面进屋,呆呆地站在门口床前,看着他们祖孙相会。养老院的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护工听到哭声也进屋来看,看到老太太念叨了三年的孙子终于来了,连忙欢天喜地地与之道贺:老太太,这是喜事啊,这孙子你盼了三年,这不是看你来了吗!你看你这小孙子多漂亮啊,你这福气不就来了吗,你孙子这回是接你出去的吧?
奶奶的嘴角绽开了笑容,但双颊依然老泪纵横。奶奶后来对刘川说道,她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一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就是在刘川父亲病逝的时候,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像见到刘川回来这样感慨。她对刘川说,在她住进养老院的半年之后,她突然变得没有信心,因为她预感到自己可能熬不到刘川走出牢门,熬不到刘川过来接她,她预感到她永远见不到刘川了,她预感到当她咽气的时候,身边将没有一个亲人。从那时开始她的一头银发就开始脱落,她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腰杆挺直,坚强乐观的老太太了。这三年要不是小珂和钟天水常来看她,要不是小珂逢年过节把她接走,让她还能感觉到孙子的人脉,她也许真的等不到此日此时,他们祖孙在阳光之下重逢相见。
这一天刘川一直在养老院里陪着奶奶,祖孙之间,如恋人般温存相依。从小,奶奶就爱他,他也爱奶奶,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难解难分。
中午,养老院开过饭以后,刘川到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在外面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走回奶奶的房间。他在奶奶的房间里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城里赶来。那位中年妇女叫了一声刘川,刘川叫了她一声阿姨,他认出这位不速而来的女人,就是小珂的母亲。
这一天的下午,小珂的母亲和刘川一起,推着刘川的奶奶,走出了养老院的大门,她是受了小珂的委托,到这里来找刘川,受小珂的委托,来接他们祖孙进城。
刘川出狱的那天,小珂刚从备勤转入执勤,将在监狱封闭工作一月。她不愿让母亲到监狱门口去接刘川,她不愿意把自己对刘川的特殊关心,暴露在监狱的同事面前。她悄悄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让她第二天就到郊区的养老院去,她断定母亲在那座养老院里,一定能见到无家可归的刘川。
小珂的母亲把刘川祖孙接到了刘川曾经租住过的那套房子,她告诉刘川,这所房子原来租给了一个开饭馆的老板,每月的租金也还合算,但两个月前小珂执意不再和那人续约,执意把房子腾空等刘川回来。她说刘川刑释之后一时没有工作,也没有住处,和奶奶久别重逢,却无法团圆,她对母亲说,她不想让刘川出狱后过得比狱中更难。
刘川回来了,他曾经以这里为家,他曾经在这里避难,奶奶也在这里住过,还在这里渡过了今年的春节。
他回来了,他想,他如果挣到足够的金钱,他一定要再把这里租下,在他的下意识中,与他家原来那幢经历了恐惧和破坏的华丽的公寓相比,这里拥有更多的温情,这里更像一个安定平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