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当我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感到很奇怪,因为一缕粉黄的阳光已经照在了窗棂上,可是却没有人叫醒我。在我的记忆里,只要天一蒙蒙亮,母亲就会在窗外轻唤我的名字,催我快点起床。我怀着有些不安的心情从床铺上爬起来,感觉脑袋沉沉的。
我打开厢房的门,看见母亲背对着我坐在灶前面,她的背上全是柴灰。灶膛里嗤嗤的燃着干青冈叶,她不停地用双手揩眼睛,肩膀也在抽动。我走到她的面前,看见母亲脸上全是泪痕,眼睛哭得红红的,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在她红红的脸上,风霜留下的瘢迹更加明显。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
“你怎么老是睡懒觉,妹妹早就起来出去耍去了,你现在才起床?睡死你!”我感到很惭愧,自觉地跑到一边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实在没有办法来处理大人之间的事。
像这样的情景我已经不止看到过一次了,我知道母亲和父亲打架了。父亲脾气不好,也很独裁,他不容许任何人反对他,特别不容许母亲反对他,他一不顺心就骂母亲,把气撒在母亲身上,母亲只要一反对,他就和她打起来。他们打得特别凶,不是一般地打两下就放开了,他们有的提着火钳,有的提着刀子对打。动静很大,争吵声和叫骂声都很激烈,直到奶奶或是爷爷过来发脾气他们才放手。我记得,有一回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父亲将煮着菜的铁锅掀翻在地后,抓住母亲的头发就打,他们从火铺上打到坑坑洼洼的地上。我和妹妹被这样的阵势吓坏了,跳着双脚在火铺上哇哇啦啦地哭个不停,但是他们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好不容易,住在隔壁的爷爷赶了过来,他抓住父亲的手使劲往外拖,好不容易才把父亲拖开了。爷爷很生气,给了父亲狠狠一耳光。但是父亲仍然没有消停的意思,他红着脖子在那里叽里呱啦地吵。爷爷对着父亲骂了起来。
“老温啊老温,你还是不是人,你的脑壳是不是木头劈出来的啊?”
我记得爷爷骂父亲总是这句话,从来没有翻过新,骂过之后,爷爷就走了,他实在懒得看儿子和媳妇吵架割离的样子。爷爷打了父亲后,无论父亲多么地不依不饶,母亲都只流眼泪不还嘴。
母亲和父亲打架的消息有时候也会传到外婆的耳朵里,有些时候是几天后才传得过去,有些时候是当天就传了过去。开始的时候,外婆好像并不在意,男人打婆娘是常有的事,当不得真。可是这样的消息一多了,外婆就不高兴了,她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了。母亲七岁的时候,她父亲就因为饥饿死了,死得也极不光彩,是给吃饱撑死的。六一、二年那些年头,没有吃的,人们的胃里只有草根树皮,就是草根树皮也没多余的,母亲的父亲胃里已经有好多天没进粮食了,那天在集体食堂,师傅说可以让他吃饱,于是,母亲的父亲就敞开了肚子大吃了起来,究竟吃了多少,没有人知道。吃完那顿饭后,母亲的父亲就在地上抱着肚子翻滚了起来,就那样被活活地撑死了。母亲的父亲死后,被母亲的几个叔叔用破席子裹着埋在了他们老坟塘的几棵大树下。外婆带着母亲过起了艰难的生活,外婆在外地参厂大炼钢铁,母亲一个人跟着几个乡亲在老家吃集体食堂,一点也没少吃苦,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后来,外婆带着母亲改嫁了,外婆又生了一个舅舅和小姨。
那天外婆带着一脸的怒气跑到了我们家里来,她手里拄着一根光溜溜的光棍。一进门看见父亲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狠打,打得父亲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教训完了父亲,外婆并没有留下来,她也不与母亲说话,带着满肚子的气回去了。可是,父亲并不因此记事,他仍然在不高兴地时候和母亲打架,同样打得特别凶狠。次数一多了,外婆又要上门打父亲,父亲照样连滚带爬地逃跑。看到儿子挨打了,奶奶虽然心疼,但是也不说什么,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儿子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有些时候,奶奶还会挽留外婆留下来吃早饭,可是外婆从没留下来过。
我一直觉得父亲和母亲打架都是因为我和妹妹不好。有时候,我和妹妹做错了事,父亲就会指着母亲骂。
“你看你拉下的那两个细娃,简直糟糕透顶了,谁家的细娃像你拉下的那两个呀?”
这样的时候,母亲一般不回答父亲,父亲走了过后,她会叮嘱我和妹妹乖巧一点,不要惹大人生气。我和妹妹感到很无辜,也很害怕,从此以后,只要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我和妹妹就会很规矩,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坐在一边悄悄叹了一阵气,就从门背后寻出扫把来扫坑坑洼洼的地,别人家的地都是很平的,可是我家的地却是坑洼的,即使有闲余时间,父亲也不会把家里的地平整一下。我扫完了地,妹妹从外面跑着回来了,看来她心情不错,但是当她看到母亲的泪脸时,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她小心地走进屋,她害怕父亲在家,会被父亲骂,所以走得很小心。其实父亲大部分时间是没在家的,这个不在家的习惯,父亲一直保持到老年。
十八
母亲好像总为一些小事生气,她好像很爱面子,既怕别人说她的孩子没有教养,也怕自己的孩子埋怨她没爱心,不心疼儿女。处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因此很容易不知所措,也很容易冲动。通过我的观察,我发现越是喜欢指责别人孩子没教养的人,其实自身越是缺乏教养,没有品性。
春天,青冈林和松林下的春兰盛开了,馥郁的香气随着夜风一阵一阵地送入梦乡,让人做的梦都是香的;藏在山野间的映山红和白杜娟露出它们娇艳的笑脸,引人遐思。最壮观最浓郁的当然得数油菜花了,一层层梯田,一片片沃土,全是开得艳丽的油菜花,将整个寨子完全包在了花海中,在阳光的照耀下金黄的油菜花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浓烈的芬芳让人如醉如痴。不过这样的季节也容易诱发狂犬病,在乡村的山野间行走,如果遇见了狗,可得小心谨慎。
我家有块土和二流家的土相邻,二流家的土地里正开着艳丽的油菜花,我家的土里什么也没有。父亲说春天来了,要把那块荒地铧出来种春洋芋。他吩咐我早点起床放牛,把牛喂饱了他好铧土。
我早起去放牛,我把牛都喂得饱饱的了,可父亲还是没有去,我只好再等,我要等父亲把牛牵走了,我才能回家吃早饭去上学,那年我还在上小学一年级。我在心里埋怨父亲拖拉疲沓,毫不把我们的学习放在心上。直等到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父亲才慢吞吞地到地里牵牛去铧土。我正在吃早饭的时候,二流气势汹汹地在我家后面的大路上喊母亲的名字,母亲很小心地问他有什么事。
“你们是吃草的还是吃饭的呀?”二流在外面开始侮辱般的质问起来。
“你是哪样意思,究竟有哪样事?”母亲问。
“你家细娃,今早晨看牛的时候把我家油菜地周围的茶树苗全部扯了。”二流眼里露出凶光来,简直像一头要打架的牯牛。
“我没有扯你家茶树苗。”我连忙回答,我感觉很委屈,被人无凭白故冤枉我心里很难受。
二流更加来劲,认定就是我扯了他家的茶树苗,开始更加放肆地大骂起来:“看你那样子就是你扯的,你一副赘样样,你那个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
母亲连忙给他解释说我从来不说谎,在寨子里也不讨嫌,说他家的茶树苗多半不是我扯的。我鼻子都有些气歪了,明明不是我扯的,为什么偏要冤枉我呢,这还不算,还要那样难听地骂我?我简直恨不得将二流给杀了,我想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不会放过他,我同时也恨母亲软弱。二流的行为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以至于再有人如此不讲理的时候,我会尽力还击,这使母亲更加恼火。
二叔请鸡窝给他家编背篓,在阶沿上,鸡窝一边编背篓,一边小声地哼着山歌:“对门大嫂好曲波,把我约到对门坡,两只脚脚来盘起,害我等到太阳落。”
母亲吩咐我在家背水做晚饭。傍晚十分,鸡窝说他的度别针不见了。他还说肯定是我拿了他的度别针。我很客气地说:“哥哥我没拿你的度别针,你那边我连过都没过来。”可是鸡窝显然是不依不饶,认定就是我拿了他的度别针:“今天这里没有人来,肯定是你那个狗杂种拿的!”我终于无法忍受他的无理和蛮横了,对他进行了坚决地回击:“你才是狗杂种,老子没拿你的度别针,你的度别针不见了跟老子卵事!”鸡窝生气了,跑过来给了我一耳光,我简直气疯了,从屋里拖出一把菜刀向他冲了过去。这时候,母亲刚好回到院子里来,她看到我的架势,连忙问是怎么回事。鸡窝恶人先告状:“你家那个崽儿,我问他拿我度别针没有,他就大吼大闹起来,还乱骂我,我忍无可忍碰了他一下,他就要拖菜刀来砍我!”母亲责骂起我来,我连忙辩解,母亲还是不相信。我更加生气,举着菜刀继续向鸡窝冲过去,母亲也许是吓坏了,害怕难以收场,操根竹条子追上我,对我劈头就是两条子。我感觉有竹桠枝撞进了眼睛里,剧烈的疼痛让我扔掉菜刀,蹲在了地上。鸡窝得意地进到二叔家的屋里吃饭去了,我想他一定是找到了他的度别针,要不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是他并没为他的无理和冤枉小孩子道歉。
母亲见我痛哭着蹲在了地上,知道肯定是伤着了我的眼睛。
我小时候,常常害眼病,稍不注意碰到了眼睛,眼睛里就会布满血丝或者长瞖子,只要布满血丝就会看不见东西。爷爷说,滚龙珠可以清除血丝,说着就从滚龙珠草上扯下几颗果子来,搓出十几粒滚龙珠灌进我眼睛里,让我死死地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许多裹满白色粘稠物的滚龙珠就从眼睛里滚了出来,眼睛里的血丝也被清除干净了。
眼睛里长了瞖子就没那么简单了,不但眼睛疼痛,流眼泪,还看不见东西。每次长瞖子,母亲就背着我到村里的老道士那里去看眼睛,老道士总是让我睁开眼睛让他看看,要么吩咐我们回去把堂屋里的某某东西挪动挪动,要么把大阶沿上的某某东西挪动挪动,照做后,眼睛里的瞖云就会慢慢消散,眼前也明亮起来了。可是有一回,我们回家挪动了他指定的家什后,眼睛还是没见好。于是母亲又背着我去找他,他再次仔细地看了看,让我们把一座祖坟后的洞给堵住,回家后按照他指的方向我找到那个祖坟和它后面的洞,堵了那个动,我眼里的瞖子才消散了。我一直觉得这个很神奇,不知道我们生活的环境和祖坟与我们的身体竟然有这样神秘的关系。
母亲的那一竹条子下去后,由于竹枝桠撞到了我眼睛,我的眼睛又长了瞖子,几天都不见好。母亲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只好背着我到道士那里去看眼睛,我看到母亲背着我一边走一边流泪,她的表情是无辜而痛苦的,我知道母亲的心里其实很苦很矛盾,她在用她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孩子,在一群白痴一样的无赖面前,她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