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的土路被抬棺材的人踩的泥泞不堪,葬礼过后,表面虽然冻实了,却经不住高跟鞋的刺穿。
陷入回忆中的莫莉被一道刺眼的光束晃到了眼,她刚想厉声质问来人想干什么,就听杨东升说道:“嫂子,手电。”
莫莉不知道自己在山路上坐了多久,起身之后感觉屁股被冰凉的土地冻住了,用手摸摸臀部的羽绒服,冷冰冰、湿漉漉一片。
“鞋,换鞋。”杨东升把娘留下的一双棉鞋递了递,示意莫莉换上。
莫莉借着手电光,看见这是一双手工纳的蓝条绒棉布鞋,里面的棉花饱胀的让鞋看起来圆圆的,暖和的感觉迎面而来。但可惜的是,鞋有些小。莫莉坐在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往脚上蹬着,无论如何也穿不进去。
莫莉以为杨东升是来送自己的,带着些许无奈说道:“不换了,一会儿上车就暖和了。”
村子坐落在山坡上,但是没有旅游景区的台阶可走,只有倾斜的石板和上了冻的冰凌茬子。“二蛋”要去买花炮,莫莉要出村,两人恰好同路,因为杨殿功家恰好也在村口住。
不是“二蛋”不敬重小嫂子,实在是因为他对嫂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大哥的第一任老婆周妍那里。而莫莉给的五千块钱,就像是一种对亲情的买断,没激起“二蛋”丝毫的感激之情。
莫莉走在倾斜而又光滑的石板路上,努力让自己的身子保持着平衡。事与愿违的是,上坡还能踮着脚尖走的路,下坡时只能靠鞋跟插进石板间的缝隙来稳住步子。路中间已经被冰泥覆盖了,连石板缝隙也看不到,莫莉走在路的左侧,身体向右微微倾斜着,稍不注意,就跟薄冰覆盖的光滑石板狠狠的亲密接触一下。从杨东旭老家的房子到村口,莫莉摔了五个跟头。
“二蛋”每次看着倒地的莫莉,就想责怪她的腿长的太长,导致重心都集中在了胸上,让本就前倾的下坡路变得更加倾斜,但凡屁股像村里的婆娘们那样敦实一些,也不至于摔的如此狼狈。
莫莉第三次摔倒时,胯骨被磕得生疼,坐在地上想起却起不来。她看着木讷呆滞的杨东升,伸出手,呲牙吸气说道:“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二蛋”看着莫莉伸过来的手,虽然已经粘了不少泥,但漏出的皮肤似乎比她的脸蛋还要嫩些。“二蛋”见过最多的女人的手是娘的,那是一双布满干裂角质、褶皱枯黄的手,无论怎么洗,褶皱中的黑线都深深的嵌着,看不出任何血色。眼前的这只手却平展的像缎子,让他想起了初中时总爱围着他转的杨殿功家的二闺女杨兰花。那时的杨兰花也有一双秀气的手,虽然没有眼前的这一只白净,但也光滑细腻。因为那是“二蛋”唯一碰过的一双同龄女子的手。
当“二蛋”拉着莫莉的手时,感觉就像抱了抱近邻家刚满月的孩子,软的触碰不到骨头。
莫莉强撑着走到了村口,简单的跟杨东升道了别,便上了杨东旭留给她的捷达车,打开大灯,缓缓启动了车子。
“二蛋”正要往杨殿功家的小卖部走,就见牛大生的婆娘一边在家门口张望,一边问道:“‘二蛋’,刚刚那女子是你嫂子吧?这么晚了还要开车走啊?”
见“二蛋”点头,牛大生的婆娘继续说道:“走不了了。我家那口子刚才打电话了,说往村里这段路出了车祸,他的车过不来,现在还堵着呢。”
“二蛋”没少见过车祸。在他们这个地方,每到冬季,尤其是下了雪,弯急坡陡加上车打滑刹不住,翻下山或是掉进河里的汽车不知有多少。“二蛋”水性好,曾经跳下河救过两次车祸遇难者。要不是因为他是个“傻子”,一个遇难被救起的姑娘差点就要嫁给他。
“停!停!停车!”“二蛋”向开出去几十米的捷达车喊着。嘴里的哈气遮挡了视线,也不知车停了没有,他迈开大步追了过去。
“二蛋”边追心里边琢磨,这么滑的路,嫂子开的比牛大生家的大客车都快,看来开车这个事,还是城里人技术好。眼见自己追不上了,“二蛋”猫腰喘了一会儿,摸着皮夹克里硬硬的一沓,“嘿嘿嘿”的乐着去了号称童叟无欺的小卖店。
杨殿功刚才就看见“二蛋”送一个时髦鲜亮的女人,猜想肯定是他那个狐媚的克死大哥的嫂子。看他折返回来,老支书抻了抻披在身上的军大衣,皱了皱眉说道:“东升,出完殡了,把孝摘了吧。这大过年的,别穿成这样在村里晃悠。”
“窜天猴。”二蛋笑着,拿出一张早就揣在裤兜里准备好的百元票子,等着杨殿功给他拿自己最喜欢的烟花。
杨殿功看着崭新的“格楞格楞”响的票子,心想:这一张挺适合当小孙子的压岁钱。他接过钱,没着急拿烟花,却问道:“你哪儿来的钱?”
“窜天猴。”“二蛋”习惯了装疯卖傻,习惯了收集自己的小秘密,然后把它深藏在心里。在他看来,把自己的事情跟身边的人说的越多,身边的人就要为自己操心越多。他不想这样,不想变成别人眼里无用的人。
杨殿功还欲再问,就听自家院里二闺女喊道:“爹,回家吃饭了。”
“给我端外面来,我边吃边看摊儿。”杨殿功坐在院门口搭建的棚子里,扯着嗓子回应道。
“二蛋”知道这是杨兰花的声音,着急的催促道:“窜天猴。”
他不想见杨兰花,往年都是初二躲一天,没想到今年腊月二十八杨兰花就回了娘家。
杨兰花是“二蛋”懵懂的初恋。在“二蛋”没有被批斗之前,两家人都知道俩孩子情投意合,想着等他们高中毕业,书念到头了,就给他们办喜事,让俩人成为全村建成以来最有文化的夫妻,要是还想念书,就想法子让杨东升去工农兵大学,让杨兰花在家生孩子。但天不遂人愿,那个高考终结的时代里,空气中像是长满了打鸳鸯用的棒子,到处挥舞着,让人除了繁殖,不敢想象任何一点男女之间的事情。
就在“二蛋”着急拿了烟花赶紧走的时候,杨兰花端着一碗臊子面出来了。看着披麻戴孝的“二蛋”,她略带歉意的说道:“东升,对不住啊。婶子没了,我也没能去送她一程。”
杨殿功也不把那张百元钞票往钱匣子里放,踅摸了半天,找了一个记账的小本子,准备夹到里面让钞票保持平整,好在大年初一拿出来发压岁钱时鲜亮些。
“二蛋”没理会杨兰花,一把拽过了自己的新票子,向着自己家的方向夺路而逃。
杨兰花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二蛋”娘以外,唯一知道“二蛋”不傻的女人。三十四年前,她曾一遍又一遍的跟爹娘说过,杨东升没疯,杨东升是她最中意的男人,他之所以装疯,都是被疯子们逼的,他要是不变成和疯子一样,疯子们就还会打他,牵着他游街示众。但她大姐不这么看,她大姐拉着杨兰花,指着正在吃牛粪的杨东升说,他要是没疯,那就是你疯了。
杨兰花没结婚之前,就发现杨东升故意躲着自己。她恨杨东升没勇气面对生活,也恨那个时代把杨东升折磨的不像个男人。自从结婚以后,她就嫁去了县城,很少见到杨东升了。刚去县城那几年,她想趁回娘家的机会去杨东升家串串门,但碍于乡俗是非,每每只是从远处望望落魄的情哥哥,然后自己躲在没人的地方潸然落泪。等有了孩子,随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杨兰花也就看的淡了。
杨兰花和杨东升同岁,含辛茹苦的养育了一双儿女之后,就在今天,她正式结束了自己凑合了近三十年的婚姻,一个人回娘家过年了。
“唉!‘二蛋’!你小子抢钱啊?”杨殿功站起身想追,却见“二蛋”已经跑远了。看二闺女还向着“二蛋”消失的方向扒望,他没好气的说道:“瞅啥瞅?兰花啊,不是我说你,你离婚不会是为了这个傻子吧?”
“爹,你说啥呢?我都快当奶奶的人了……”杨兰花被老爹说的满面通红,紧皱着脸,努着眼,眼角的鱼尾纹被压缩成一团,强烈的抗议着父亲的猜测。
“不是就好。你也老大不小了,日子该过还得过。我就讨厌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说什么爱情,谈恋爱能当饭吃?******的时候,我就见过混账老子趴在媳妇肚皮地下抢儿子的奶喝……”
杨兰花看着当了半辈子支书的爹开始了语无伦次的说教,烦躁的说道:“行了,行了。你回去吃吧。喝两口,早点歇着。我看着铺子就行。”
“二蛋”跑的累了,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咕噜”叫着。这几天来,他只吃过几口祭品,饥饿感一下子把他带到了三十四年前。晚上,一群不问缘由的同龄人把他绑在牛棚里,不让他吃东西;白天,恨不得给他打一副鼻环套上,做一套唱戏的行头穿上,后背插满写着各种罪名的牌子……
我到底为什么活着?为了口腹之欲,我毁了自己一辈子。吃就那么重要么?我当时怎么就不能忍着?饿晕过去肯定有好心人给我口吃的,至于为了一碗面受三十多年罪么?
不吃不喝能行么?不吃不喝跟死了有啥区别?我到底该怎么活着?
杨东升坐在村间小路的转角处,忘记了心中念想的“窜天猴”,思考着人生的意义。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当“傻子”了,因为大哥没了,娘没了,没人照顾他了。但就是想不明白,不当“傻子”自己吃什么?喝什么?不吃不喝不就跟死了没分别了?死了不就真成了别人嘴里说的包袱累赘了?
杨东升是个爱思考的人,但历史给他嘴里套上了一副嚼子,不允许他表达。所以很多事情想过就想过了,不敢诉说也没人诉说之后,伴着饭吃掉,最后拉进粪坑里。
“玲玲……”老人机高分贝的铃声把杨东升从思考的状态拽回了现实里。他费力的在皮夹克上摸着,忘记了把它塞到了哪个兜里。
皮夹克暗兜很多,是那种修身款机车夹克。这衣服本是剧组给主演拉的服装赞助。剧组解散之后,杨东旭不愿看这些服装扔进库房腐烂发霉虫吃鼠咬,就将他们拍卖了。他准备拿拍卖的钱成立一个基金,给老家盖一所中学。
杨东旭花了一万块将最贵的皮夹克拍了下来,看着自己的身型穿不了,决定留给弟弟过年穿。还没亲手交给弟弟,他就查出了癌症,虽然衣服最后到了弟弟手里,但却没有了感情的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