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山村里的白事都很热闹,尤其是像“二蛋”娘这样的喜丧。赶回来送老人最后一程的人们,嗑着瓜子打着扑克,时不时逗弄两句别人家的媳妇。到了晚上,还有主家请回来的荤戏班子。穿着清爽的女子扭动着水蛇腰,向台下的村汉抛着媚眼。
但对于“二蛋”家来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可以一切从简了。用老支书的话说,有辱先人的新风俗还是不要的好。
“二蛋”水米未进、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三天。直到娘下葬的那一刻,乡亲们让他给娘的坟坑里埋三锨土的时候,他才想通了什么是永别。
我真的傻了么?我只是不想他们打我,虐待我,杀了我;我只是想效仿一下战国时的孙膑,装疯卖傻躲过劫难;我只是想让家人不受我的连累,不让“走资派”的帽子牵连到他们……为什么?为什么我一装就装了三十多年?我是装着装着就真傻了么?爹,大哥,娘,你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活着时为了照顾我这个“傻子”操碎了心。是我毁了你们的生活。我当初装疯卖傻为了什么?我怎么不早死了去?如果我死了,你们的生活会不会好一些?爹是不是就不会为了给我挖草药掉落山崖?大哥是不是就不会为了给我寄钱而跟嫂子吵架?是不是就不会跟嫂子离婚?娘会不会就跟着大哥进城享福去了?就不用起早贪黑惦记我吃饱了没有?
是的,我早该死了。
“二蛋”送走了帮忙的乡亲,脱下自己的孝服,用白布挽了个绳扣挂到了院子中的梨树上。
“‘二蛋’,你干嘛呢?”老支书边说边和杨殿平、杨殿红弟兄俩走了进来。
“二蛋”看着三个加起来二百多岁的表弟兄,又看了看自己刚做好的上吊工具,说道:“找我娘去。”
邻居杨殿平狠力的用拐棍敲了几下地面的石板,耐心的教诲道:“‘二蛋’。你得振作,得好好活下去。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娘照顾你这么多年?”
杨殿功接话道:“‘二蛋’,我知道你难。以前有你大哥给家寄钱,你娘给你做饭。以后你一个人过了,生活也没有着落。我和本家一些亲戚商量了一下,想着把你家的坟地要过来。我给你两千块钱补偿。你最起码能有个钱花。”
“坟地?坟地给你了,我爹娘和我大哥住哪儿?”“二蛋”傻乎乎的问着。
杨殿功头一次听“二蛋”说这么有条理的话,笑着答道:“他们还在现在的地方。我不动他们,我就是用你家坟地剩下的地方建个猪场。”
“不给。剩下的地方你用了,我就没地方去了。”“二蛋”执着的说着自己的理由。
杨殿红听着本家哥哥跟傻子说话,憋着笑插嘴道:“你去?也对,得给你自己留个地儿。”
“行,我把你的地儿给你留着。这样行了吧?”杨殿功不耐烦的说道。
杨殿平小声对杨殿功说道:“表哥,你给‘二蛋’的钱是不是太少啊?两千块钱就占人家坟地,这要是让乡亲知道了,背后该怎么说你啊?”
杨殿功叹着气说道:“少吗?他一个傻子,没儿没女的。他死了,他家就绝后了。我接过来是为了老杨家好。他家那片坟地不定谁惦记呢。咱村出去闯的有挣了大钱的,万一想包那边地怎么办?万一再给他家把坟挖了怎么办?咱都是一枝儿上的人,要是被外姓占了那片坟地,咱有脸见祖宗啊?”
杨殿平说道:“清明的时候,你见过几个孙子辈的回来烧纸磕头的?再说了,年轻人好多都转了城市户口,以后都得火化……”
杨殿功端起支书的架子训斥同宗兄弟道:“你教书教傻了?柳庄是他们的根!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想明白。你没见咱邻村么?盖了那么多农家院,一到周末就有城里人开车往咱这儿跑。他们干嘛往这儿跑?这儿空气好,山好,水好。他们活明白了才来的!”
“你也一把年纪了,少操点心吧。”杨殿平知道自己说不过同宗兄长,说完这句话就选择了沉默。
杨殿红见殿功哥不提自己的事,干脆挑明了问道:“‘二蛋’,你自己能种地么?”
“我不是傻子。”“二蛋”倔强的回答。
杨殿红没理会“二蛋”的胡言乱语,继续说道:“现在种地不挣钱,你把地包给我吧。你家三亩多地,我一年给你三百块钱……咱两家的地挨着,我收拾起来也方便。”
“二蛋”笃定的说道:“坟地四千,三亩半地一年五百。”
杨殿功惊讶于“傻子”的市侩,和杨殿红对了对眼神,说道:“你还真不傻。行,就按你说的办。也不能让乡亲说我们当长辈的欺负你。”
“给我钱。”“二蛋”伸手要道。
“家里没那么多现钱,过了年吧,我给你去乡里取。”杨殿功留下话便带着两个表兄弟出了门。
“‘二蛋’还知道讨价还价,不傻啊?”杨殿红边走边问杨殿平。
杨殿平不想搭理这两个欺负“傻子”的本家,哼哼唧唧回了自己家。
杨殿功点起烟袋锅子说道:“傻子?傻子知道找相好的?我跟派出所的说过,他就是间歇性的精神病,不犯病跟好人没什么区别。”
“二蛋”解下挂在梨树上的绳扣,把白布展了展,重新披在身上,从自家后山抄近路去了坟地。
腊月二十八的柳庄,到处都是孩子们欢笑声和鞭炮声。“二蛋”娘出殡的事情转眼就成了年节里的谈资,塞满了爱说长道短的婆娘们的嘴。
“我就说东旭叔的新媳妇不会来吧?嫁个二婚没半年就当了寡妇,躲咱这穷地方还来不及呢,还想着人家来戴孝?”
“‘二蛋’的新嫂子我见过,给他当闺女都嫌小。你们说他嫂子要是来了,晚上咋住?”
“能咋住啊?还能跟小叔子挤一张床?”
“小叔子?有‘二蛋’这个岁数的小叔子么?老叔子还差不多。”
“‘二蛋’那玩意儿五十年没用过,听说邻村有的是婆娘稀罕他。”
“你没看‘二蛋’让邻村的婆娘们养的那个年轻的,他跟俺家那口子同岁,哪像个五十的庄稼汉?”
“你想‘二蛋’,你咋不养他?”
“你才想‘二蛋’哩!”
此时的“二蛋”一个人坐在坟地里,凝神眺望着自家的院子。
“二蛋”屁股下的这面山坡就是当年“二蛋”爷爷选中的坟地,距离他家直线距离一华里,据说是当年“二蛋”爷爷偷偷请了县里最有名的风水先生看的。选坟地那天,恰好赶上“二蛋”呱呱落地,来到世间。风水先生本来怕被人揭发自己搞封建迷信,但借着杨家的喜事,这才找到了由头,悄悄出山干了点儿私活儿,顺带吃了两个煮鸡蛋,狠狠的解了解馋,不枉到深山里跑了一趟。
“二蛋”这个小名不是乡俗中为了好养活而起的名字,而是爷爷为了纪念家里为选坟地而付出的两个鸡蛋。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二蛋”是爷爷的心疙瘩。爷爷为了“二蛋”,偷偷在山林里圈养了野猪和野鸡,给“二蛋”的身体打了一个好底子。但爷爷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属于那个年代的生命代价。
父亲和爷爷一样是个好猎手,好把式。他能够爬上别人爬不到的岩壁上采药,用现如今难觅踪迹的药材给家里换工分。大哥早早的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砍柴、放牛、种地、当兵。大哥是个真秀才,当兵时在部队搞宣传,放电影、写大字报、给领导照相,转业后去了省里的电影厂,是远近闻名的大导演。
娘是家里话最少的人。在“二蛋”的记忆力,娘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手边总有忙不完的活计。
只有自己活成了家里的累赘,活成了别人眼里的“傻子”。
“二蛋”看着先人的墓碑,发誓要为先人争口气,甩掉侮辱先人的“傻子”称号,然后再去阴间找家人团聚。就算是死,也要为亲人活痛快了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