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白天,一句大声的呼喊也能传到山的对面。虽然已经脱离了通讯靠吼的年代,但在这寂静出奇的山村夜晚,这一句喊声仍然炸响了柳庄村民茶余饭后的生活。
杨东升没想那么多,一进家门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找着那熟悉的小药瓶……
打麻将的人们停下了手里的游戏,坏笑着面对傻子“二蛋”,没大没小的胡侃乱逗起来。
“‘二蛋’,能了啊,大晚上和哪个婆娘钻林子去了?”
“听声音,这婆娘还没痛快够啊?你小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二蛋’,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把人领坟地去了?我一听就是那个方向传过来的,你个傻子还挺会挑地方。”
“‘二蛋’,我说你怎么也不显老?我们平日里出去打工,村里的婆娘们没少让你祸害吧?”
“叔,人家‘二蛋’有力气。婶子那地一慌就一年,要我说,“二蛋”帮你犁犁地只能算是义务劳动,没管你要钱就不错了。”
“不行,不耍了,我得知道那婆娘是谁。娘的,连‘二蛋’也勾搭!咱平时不在家,想男人想疯啦?爷们儿们回来了还敢这么下作?”
“对,抓住那婆娘!甭管谁家的,也别嫌丢人,抓住交给殿功叔,绑戏台上好好露露脸!”
调笑傻“二蛋”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捉**。白天刚刚帮忙埋了“二蛋”娘的男人们,撂下了手里迷恋的麻将牌,打着手电成群结队奔坟地而去。
杨兰花双臂交叉在胸前,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低头看着脚下,迈着小碎步往回走着。估摸着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就见前面十几道手电光束乱晃,其中几道刺眼的光一下子闪到自己脸上。
杨兰花惊恐的喊道:“谁啊?你们要干嘛?”
众人往前凑了凑,就听杨兰花的小弟弟杨东智诧异的说道:“二姐?怎么是你啊?”说完,感觉自己脸上臊的慌,忙对众人撵道:“去,去去,打你们的麻将去!”
见众人一阵坏笑,只看热闹不散伙,杨东智拉起二姐的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往家走去。
众人见真相大白,犯浪的不是自家婆娘,于是把尴尬留给了杨东智姐弟俩,自顾自回去继续耍了。
众人走到“二蛋”家,话风又转向了。
“‘二蛋’,真有你的。听说你和殿功叔家的二闺女打小就要好,就冲她这浪劲儿,她那俩孩子是你的吧?”
“这家伙,腊月二十八就赶回来跟你胡搞了,白天出殡不露面,这是掩人耳目呢吧?”
“‘二蛋’,你给县太爷戴绿帽子,能啊。他就是不懂植树造林,你也不用绿他这么些年吧?”
“这婆娘恁大岁数了,咋瘾还这么大?”
“杨殿功就靠自己女婿长脸呢,这下可让你小子的闷棍给打蒙了。”
“‘二蛋’,听说你和杨庄的柳寡妇也靠着呢?你这傻人还挺有傻福。俺们整天在城里拼死拼活的撅着腚干,你在家死去活来的撅着腚干。他娘的,俺们倒不如你这小日子干的红火。”
“‘二蛋’,你教教俺呗。俺连媳妇儿都娶不上,你咋就恁能个哩?”
……
杨东升本就混乱的大脑被他们的话搅的就要炸开了,他努力的克制着自己,压制着自己狂躁的情绪,但却遍寻不到自己的黄色小药瓶。
终于,傻子爆发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人们的讽刺和挖苦,跑到柴垛里捡了几捆柴,从灶膛里引着了,挨个屋子扔着。
当火烧起来的时候,众人败兴的一哄而散,只有几个眼角透出些怜悯的人没走。李铁军指挥着喊道:“‘二蛋’又疯了,快摁住他,快摁住他。”
留下的几人把“二蛋”从屋里拖了出去,看着他疯癫的笑,一个个心里瘆得慌,于是放开他,偷偷的向院外走去。
邻居杨殿平见两个儿子从“二蛋”家跑了回来,问明了情况,训斥俩人道:“你们傻啊?他家着了,咱家也好不了。”
杨殿平领着俩儿子提着水桶赶了过去,对着还未走远的几人大喊道:“赶快灭火!趁还没着起来,赶快灭火……你们几个跑什么?赶快灭火。”
杨东升看着这些人一桶一桶的往几个屋里泼水,看着他们累的呼哧呼哧直冒热气,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等火灭净了,众人瞥了瞥靠在院中一处雪堆上的“二蛋”,一脸晦气的走了。
杨东升心中的积郁伴随着放肆的发泄彻底放空了。他走进自己屋子,把没烧净的湿柴一股脑扔进灶膛里,除去火炕上湿漉漉的褥子,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新铺盖,敞着门,在一片灶膛沤出的烟雾中睡着了。
腊月二十九,天刚一放亮,莫莉就开车赶回了省城。
柳红霞被莫莉的话说动了心,惦记着杨东升不会做饭,于是拎着刚做好的馓子和一保温桶稀饭去了杨东升家。
柳红霞一进柳庄,就被村民嫌弃的眼神包围了。但今时不同往日的是:往日村里只有老人和妇女,老人们看淡世态炎凉的目光并没有太多侵略性,只有女人们眼中充满了恶毒。但今天,她似乎觉得整个村子都开始不怀好意起来,尤其是那些打工归来的男人们,恨不得用眼神扒光她身上的一切。她虽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对于能够逃离这里,还是十分憧憬的。
柳红霞小跑着去了杨东升家,一进院门,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刚闻到这种气味的时候,她以为杨东升在生火做饭,但走进里间才发现,四间正房都敞着门,屋里均是一片狼藉。杨东升的房里,地上一片湿灰,麻将桌倒着,麻将散落了一地,墙上、家具上到处都是炭黑色的印子。
看杨东升没心没肺的卷缩在炕上呼呼大睡,柳红霞气不打一处来,心里琢磨着,就是真跟他一起过日子,也得先好好管教管教。
柳红霞撩起杨东升的被子,大喝道:“给我起来!就知道睡懒觉,饿死你算了!”
往日里,都是杨东升的娘先起床,然后喊醒他,让他去挑水。等把三口大缸挑满了,娘也把饭做熟了。离开娘的第一天,杨东升第一次睡懒觉,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他回到了三十四年前。梦到自己向那个小饭馆走去的时候,肚子里饥肠辘辘的叫着,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发现了一个尾随他的人影,然后猛冲过去,抓住了那个揭发他的家伙。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杨兰花的丈夫,已经辍学在家的何素亭。杨东升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情敌一直在跟踪自己,一直在想办法整自己,于是他挥起拳头,狠狠的揍了这个家伙。发泄过后,他感觉心情舒畅多了,也不饿了,回到学校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在他的梦里,他和杨兰花结婚了,一恢复高考他就考上了大学……
柳红霞看刚睡醒的杨东升还流着哈喇子,用力将扫帚丢到杨东升脸上,命令道:“赶紧起来洗洗,看你窝囊的,知道过年换床新被子,你就不知道把你这破秋衣换换?”
从美梦中吵醒的杨东升揉了揉眼,顺着柳红霞的话看了看开了线、磨出洞的秋衣,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于是嘿嘿的笑着起了床。
柳红霞像个女主人似的把桌子抬了起来,把手上的吃食放下,然后翻了翻衣柜,挑出一套看着顺眼些的内衣裤,边出门边扔到床上说道:“把这个换上。”
杨东升穿好衣服起来,看着炸的金黄的馓子,打开保温桶,捧起来就喝,美美的饱餐了一顿。
柳红霞把其他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回到杨东升屋里问道:“昨天着火了?怎么四间房都着了?”
“我点的火。”杨东升有些自嘲的说道。
柳红霞紧张道:“你疯了?你不会是想自杀去找你娘吧?”
“我没疯,疯了的是他们。”杨东升语气平静的说道。
柳红霞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行了,跟你说话永远说不明白。我去收拾收拾你娘的屋,看看给你留下点钱没有……还有你吃的药。”
柳红霞来到东升娘的屋子,看着屋子里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对杨东升问道:“你家招贼了?”看杨东升不说话,柳红霞对着院门大骂道:“大过年的,谁这么缺德?跑没了娘的傻子家里偷东西,我操你八辈祖宗!”
杨东升抻了抻柳红霞的衣服,说:“我翻的,没药。”
柳红霞似乎明白了些原委,继续问道:“你娘也没留钱给你?”
“管事的拿去了。”杨东升答道。
柳红霞刚刚上来的气性小了些,因为她发现平时只听指挥不开口的杨东升说话有条理了,虽然话不多,但足以证明莫莉说的,杨东升药没白吃,脑子好的差不多了。
柳红霞有些满意这个男人了,看着他健壮的身体,想着以后跟他过也挺好。他家有这么大的院子,四间正房,两间偏房,三亩多地,省城里还有大房子和小汽车,也算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好对象了。
想着杨东升没爹没娘,俩人的婚事没人指手画脚,还有个小嫂子一心撮合,柳红霞觉得老天爷开始眷顾她了。
柳红霞放下了平日里指挥待定的语气,关心的问道:“昨天总管是你们支书杨殿功,对吧?”
“嗯。”杨东升应道。
柳红霞继续指挥道:“你把屋里的地扫了,把那些麻将收起来。我去厨房看看你家粮食还多不多。一会儿我带你找杨殿功去,那是个逮着便宜就占的主儿,可不能让他把咱糊弄了。”
“诶。”杨东升顺从的干活儿去了。
柳红霞往日里对杨东升的怜悯慢慢淡化着,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以后他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样子,心里不禁泛起了无限遐想。
就在柳红霞哼着小曲,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收拾着厨房的时候。杨殿功带着小儿子和几个乡派出所的人来了。
“‘二蛋’!‘二蛋’!你给我出来!”杨东智站在院子里喊道。
柳红霞看着这群人来者不善的架势,走出厨房喝道:“你们想干嘛?”
“好你个‘二蛋’,一边靠着小寡妇,一边还糟蹋我二姐!我叫你装疯卖傻!”杨东智看到柳红霞大清早从“二蛋”家厨房走出来,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抄起水缸边的扁担,一边叫嚷着一边作势要打。
派出所的小胡一把拽住了杨东智,说道:“还解决不解决问题了?”
杨殿功插着腰说道:“有什么好解决的?他糟蹋我闺女,就该拉走关大狱里去!”
柳红霞看杨东升傻站着不知道回嘴,再想想他家里满屋都是烧过的痕迹,猜想昨天晚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柳红霞开了三年多农家院,杨东升给她打了三年工,她知道杨东升什么样人,除了帮邻里干点活儿,吃人家顿饭以外,他连话都不会说,平日里看见年轻媳妇儿们都躲着走,又怎么会跑去祸害杨殿功的二闺女?
柳红霞破口大骂道:“她就算是个傻子,守着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寡妇都不动心,又怎么会去糟蹋你家那个老么咔嚓眼的闺女?他傻还是你傻啊?”
杨殿功被柳寡妇一骂,气的蹦着脚说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这里轮的着你说话么?昨天夜里后生们都看到了,他想抵赖也不成!”
柳红霞已经有了嫁给杨东升的意,扯开嗓子护犊子的说道:“你把你家那憨闺女叫来啊!咱们对对质!捉奸捉双,我就问问她怎么勾搭的我们东升!”
杨东智骂道:“还你们东升了?你要不要脸啊?一个傻子的家底你也惦记?我呸!”
杨东升看着几个穿制服的也不主事,看戏般听着三人对骂,怒吼道:“够了!滚!”
派出所的小胡立时不乐意了,他还是头一次听一个傻子骂自己,一不做二不休,掏出手铐就要拿人。
柳红霞见多了这种蛮横场面,急智的喊道:“我看你们谁敢!他家里还有个嫂子呢!人家在省城电视台上班。小心她一生气,扒了你们这身皮!”
说完,柳红霞掏出手机就开始给莫莉打电话,心想着,今天这事可够乱的,这可怎么说的清楚啊?
杨殿功还是有些觉悟的,忙抢过柳红霞的手机说道:“别打了,别打了。你瞎掺和什么啊?人家刚没了男人,躲这个烂摊子还躲不及呢。没事回你们村儿去,别在这儿裹乱。”
柳红霞可是十里八乡吵架的高手,她一眼就瞧出杨殿功底气不足,于是对小胡说道:“他家不是要说法么?你们把他家二闺女喊来,再把昨天看见的喊来。我就问问,他们看着一个老婆子勾搭东升的时候心里咋想的?怎么着?他们还想轮着来?”
杨东升实在受不了眼前人们的污蔑了,抓狂的喊道:“没有的事!”
小胡看傻子急了,想着柳红霞的话,对杨殿功说道:“这事儿也不能听你家一面之词,你还是把你二闺女喊过来吧。要是觉得在你们村说这个脸上挂不住,咱们就回所里说。”
杨殿功看着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片的村民,拉着老脸说道:“昨天看见的都跟我去乡派出所。”
柳红霞插话道:“我得陪着东升去,他不会说话,省的你们给他栽赃。”
小胡是知道杨东升的情况的,真要是做笔录,估计问不出几个字,想着乡民们传说的柳红霞和杨东升的关系,也就依了柳红霞。
就这样,一伙子人呜呜泱泱的往村口走去。等到了杨殿功家门口,小胡对杨殿功说道:“把兰花嫂子喊上吧。”
杨殿功故作不情愿的小声说道:“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以后还怎么做人?我二姑爷要是知道了,还跟不跟她过了?咱这工作可不能胡来。”
“这不合规矩啊?”小胡为难道。
“别管了,我跟你们方所长说去。”杨殿功说道。
小胡琢磨着,方所长是杨殿功的小外甥,杨兰花是方所长的表姐,兰花男人是所长上司的上司,这要是让人难堪了,工作真就没法做了。于是,小胡把杨东升和柳红霞推上了警车,让其他人找了个农用车坐上,一路奔乡派出所而去。
等众人到了派出所,杨殿功坐着小儿子的车已经先到了。小胡把杨东升和柳红霞关进一间办公室,自己去到了所长的房间,听杨殿功一边跟所长说着情况,一边嘱咐他别把事情往外传。
柳红霞陪杨东升坐在一个小房间里,见半天没人进来,小声问道:“你真和杨兰花那啥了?”
杨东升被泼了身脏水,气的说不出话,见柳红霞似乎也不相信他,心里的委屈更大了。
柳红霞以为杨东升不说话是默认了,狠狠的锤了他一拳道:“那婆娘都一脸褶子了,你就那么中意她?你们以前相好的事我也听说过,可她都生俩孩子了,你们还勾勾搭搭呢?”
杨东升恼羞成怒道:“闭嘴!”
柳红霞委屈道:“敢干还不敢认了?都说你是傻子,你才不是呢!你就会欺负我……”
杨东升看柳红霞居然说着说着掉开了眼泪,心想:关你这泼辣的女人啥事?
就在两人谁也不理谁的档口,小胡带着两个民兵走了进来,不由分说给杨东升戴上了手铐。
“柳红霞,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吧。”小胡不客气的交待道。
沉浸在美好生活憧憬里的柳红霞越想这事越来气,本来看着顺眼些的杨东升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但却不值得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