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庄,一个宁静的小山村,位于中原地区三省交界处,俗话里讲的三不管地带。柳庄坐落在群山深处,周边有着天然的地势落差,水资源丰富,植被茂盛。除了交通不便利,几百年一如既往的穷以外,这里怎么看都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柳庄依山而建。四百多户人家的房子密集的坐落在一片朝阳的山坡上。这儿的历史很复杂,倒不是说这里有什么文明遗迹,而是因为它先后划归过华夏的三个省。倒退一百年,柳庄同邻村杨庄并称为杨柳乡。现如今,杨柳乡已经一分为二,杨庄属于晋西省晋州市南阳县杨庄乡,人口大多姓柳,柳庄却属于延西省华阳市洛陵县大溪乡,人口大多姓杨。柳庄人只知道自己是柳庄人,从来没有地域上的归属感。
农村人起的早,七点不到,很多人家已经吃完了早饭,忙起了各自的活计。腊月里,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袅袅的炊烟里飘满了熏肉的香味儿。
临近除夕,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的吵闹声穿梭在百转千折的小径里;从城市打工归来的人们走家串户问着好;娘们儿比着谁家爷们儿从市里带回来的年货瓷实,谁今年挣了钱;姑娘媳妇们穿上了过年的新衣,处处露着“撞色”、“混搭”的“巴黎气息”。
老支书杨殿功跟往常一样,像个护犊子的老母鸡般巡视着自己所管的“一亩三分地”。等来到村子最高处,他身子也走热乎了,找个石头坐了,美美的抽了袋烟。
看着最东头比自己家还大出二分地的院子里走出一个人,杨殿功习惯性的说了句:“二蛋,下地呀?”
话一出口,杨殿功轻声自语道:“傻子就是傻子,寒冬腊月还往地里跑”。他抖了抖披在身上的军大衣,抬起左脚,刚想把手上的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磕,就见自家婆娘刚钉好的鞋底上粘了几颗羊粪蛋。这个抬脚的金鸡独立动作让他年近七十的瘦长身体像个大虾似的弓着。他感觉有些不稳,一只脚颠了两下,满脸晦气的看了眼自顾自远去的“二蛋”。
“二蛋”挑着粪筐,戴着顶破了洞的毛线帽子。浅灰色的帽子下檐儿被汗渍蹭的漆黑透亮,帽子中间的位置整齐的排列着几个破洞。如此别致的帽子下面却是一件崭新的黑色机车皮夹克。夹克的拉锁被拉到了最高处,严严实实的裹着“二蛋”贴身的破旧棉袄。这个拉链颇多的皮夹克很不识趣的配合着“二蛋”肩上的粪筐和他那略显苍老的黑色脸庞。在这个落后的小山村,任谁看到都会觉得笑点颇多。
“二蛋”脚下的军警靴擦的锃亮,大步迈出了家门,眼皮眨也不眨的同老支书来了个一笑而过。
“瘪犊子,我还给你脸了?”老支书夸张的对着“二蛋”的背影训斥了一句,干瘪的腮帮子鼓了起来,脸上皱纹挤出的“沟壑”越发高低错落。
“二蛋”娘在院子里刷锅,听到老支书的呼喝,抬头说道:“他殿功叔,‘二蛋’都五十了,你别总喊他小名儿行不?”
“五十了他也得喊我叔!我也照样喊他‘二蛋’。”老支书趾高气扬的又抖了抖身上的军大衣,语带轻蔑的站在“二蛋”家门口说道。
“二蛋”娘看着没什么油腥的刷锅水,费力的搬起铁锅,对着院门口泼了过去。
“哎呦”,古稀之年的老太太被自己的动作抻倒在地。老胳膊老腿儿不经磕碰,她一手撑着地,一手颤颤巍巍的指着杨殿功,疼的龇牙咧嘴骂不出话。
“老骨头,气性还挺大。”杨殿功没理会倒地的“二蛋”妈,迈着四方步朝山坡下村口的牛大生家走去。
牛大生虽是柳庄的外姓人,但家却住在进村的路口处,宅基地看起来异常宽大。一辆新买的二手客车停在院门外,挤占了原本就不宽敞的入村道路。
杨殿功家的小卖店开了十年。牛大生跑运输也跑了十年。牛大生车上客人少的时候,就帮杨殿功从县城进货回来。用杨殿功的话讲,牛大生是为提高柳庄人的生活水平出了大力的,如果没有牛大生这么不辞辛苦的捎小百货回来,柳庄人想给手电买节电池都要跑到乡里供销社去,不光费时间,还要吃亏上当。
牛大生的老婆提来一桶水,看着自家男人举起墩布擦着车身。
年节里的村口聚着几个刚从城里打工归来,吃饱喝足的闲汉。几人煞有介事的捧着城里时兴的保温杯,一边讲着今年新听来的荤段子,一边骂着年不好过。
“‘老蔫儿’不讲究嘞。去年的工钱都没结清,今年又欠着。”一个名叫杨树明,五十开外,脸上邹邹巴巴的汉子说道。
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听了,接着话牢骚道:“我老婆的肚子五年没动静儿了,想着去省城大医院看看,手头又难……”见没人接话,他对着另一个有些苍老的汉子说道:“铁军哥,你跟‘老蔫儿’是同学,又是工程队的会计,你帮着说说呗。”
李铁军刚从牛大生家续了杯开水,看着漂在杯口的枸杞和蒸腾而起的热气,他不紧不慢地抬起鼻梁上的花镜,冲着保温杯口吹了吹,揶揄道:“开丰,‘二蛋’和‘老蔫儿’也是同学,你咋不找‘二蛋’说情去?”
牛大生边擦车边接话对杨开丰打趣道:“就冲你‘老蔫儿’、‘老蔫儿’的叫,你就比他阔嘞,你还朝他要钱?”
杨树明对杨开丰叹气道:“论辈儿讲,‘二蛋’是你爷,你喊铁军怎么能喊‘哥’?”
闲汉们笑作一团,又立时安静了下来。人们看见老支书从东边坡上走来,热情的掏着烟,抢着敬了过去。
老支书看着后生们抢着给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砸吧着嘴对牛大生喊道:“大生,我让你捎的生日蛋糕捎了没?”
牛大生放下手里的活计,陪着笑说道:“市里客车站不让进,没地方停车。实在是没处待,我在路边撂下乘客就回来了。车离不开人,你前脚走,后脚就有警察贴条罚款。”
老支书皱了皱眉,不满意的说道:“你路过县城咋不去看看?你这后生,做买卖得脑子灵光些。”
牛大生的婆娘说道:“殿功叔,俺家大生是帮你买小孙子的生日蛋糕,又不是做你家买卖。”
“老娘们儿话咋恁多?”牛大生瞪了婆娘一眼,使唤道:“换桶水去!”
老支书对牛大生喊叫自己女人的话受用了些,等抽完一支卷烟,继续叮嘱道:“今天出车记得捎回来,县城里的也行。娃就认识奶油,哪管是市里的高级货还是县里的地区货。”
牛大生点着头,陪着笑说道:“您慢走哈。”
老支书把卷烟掐灭,将燃到烟屁的几根透着黄的烟丝捏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放进旱烟口袋,说道:“瓜娃子,我说要走了么?”
牛大生没接话,继续擦起了车。几个闲汉见凑够了人手,相互使着眼色。
“殿功叔,您忙,俺回家帮俺娘扫房去。”
“殿功叔,俺回去带俺娃去乡里看病去。”
……
“耍钱就耍钱嘛,编恁多话干啥?俺早不管这啦。”老支书对几个闲汉没好气的嘟囔着。
“嘿嘿……”几人报以晓得的憨笑。
就在众人说破心照不宣的想法时,李铁军冲村北面高处下来的“二蛋”喊道:“东升,皮夹克洋气嘞,哪儿来的?”
杨东升就是“二蛋”,“二蛋”就是杨东升。他五五年生人,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虽然虚岁五十了,但由于生的膀大腰圆,再加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疯癫状态,“没心没肺”的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留下的岁月痕迹。
外乡人都说杨东升长的排场。穿上西装,戴上眼镜就像大领导;穿上军装,敬个军礼就像部队首长;要是穿上城里人穿的休闲装,再夹上个小皮包,那就活脱脱一个大老板。但是本村人都知道,“二蛋”十五岁就疯了,前一句话听着还像正常人,后面一句就不像人话了。
“我大哥的。”杨东升面无表情的答道。
一个名叫杨树勇的同龄人对“二蛋”道:“你大哥不是找阎王爷报到去了吗?穿死人的衣服可不吉利。”
杨树生接话道:“你不会是想扮成你大哥的样子勾引你嫂子吧?”
没等“二蛋”说话,杨树清说道:“你大哥的内裤留着没?你的都漏屁股蛋子了,该换就换,别省着。”
杨开丰见来了热闹,消遣道:“你嫂子我见过,刚二十出头,那叫一个漂亮啊……咱村,不,咱乡,不,咱县里,都找不出一个那么标致的人儿。”
一帮闲汉没皮没脸的说着“二蛋”刚过世的大哥,只有李铁军没插嘴。他跟“二蛋”自小就是同学,也勉强算是“二蛋”唯一的“朋友”。
李铁军看着只知道傻笑不知道还嘴的“二蛋”,叹气道:“哎,我都一脑袋白头发了,你这个半疯半傻的家伙却养的油光光的。”
老支书对李铁军逗弄道:“‘二蛋’又不用养婆娘养娃。哪像你啊,撅着腚在市里工地上打一年工,就腊月回来跟老婆黏糊几天。过了年,还得接着玩儿命挣钱,累的跟个傻狗似的。”
李铁军回嘴道:“那我也高兴,至少我知道婆娘是啥滋味。干不动了,还有娃养我。”
牛大生对李铁军嘲笑道:“得了吧你。你那俩娃也在市里打工,打到现在都娶不上媳妇儿。他俩给你养老?他俩还指着你打工凑钱给他们在城里买房呢。”
李铁军回嘴道:“你别笑我。咱村里出去打工的多,回来的少。有能耐的都在城里坐办公室。娃们羡慕着呢。挣钱图个啥?不就是有天能变成城里人,以后不受种地的累么?你跑运输你不知道啊?除了过年,一年到头有几个坐车回村的?”
牛大生没答话,看杨东升不声不响的往村外走,喊住他说道:“‘二蛋’,你干嘛去?别走啊,你一个大闲人,帮我家那口子挑几担水去。”
“二蛋”就跟没听见一样,哼着小曲儿继续向村外走去。
李铁军笑道:“你家婆娘腰粗的跟牛似的,还用‘二蛋’帮忙?”
老支书笑着看几个半老的后生磨嘴皮子,意味深长的插话道:“你们平日不在家,你们不知道。‘二蛋’有相好的啦。他肯定是去邻村相好的家里干活儿去了。”
牛大生边擦车边在村口等客,见昨天说好要去县城的几个乡亲还没来,续上一支烟说道:“‘二蛋’光棍儿多半辈子了,看上他的还不得六十了?他还想让他娘伺候他入了土咋地?”
老支书盯着牛大生掏出的“红塔山”,语带双关的说道:“过了年,你们一走,村里除了我这样黄土埋到脖子的,就是留下来伺候老人的媳妇和上学的娃娃。‘二蛋’身大力不亏,到谁家卖把子力气都能吃上‘五花肉’。”
闲汉们听了心里腻歪,不愿陪着老支书说话。见“二蛋”这个笑料也走了,杨树生、杨树勇、杨树清结伙去了李铁军家打麻将,剩下的也循着先前的借口离去了。
“我去村委会念个广播,催催那几个坐车的。”牛大生也找借口扔下了老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