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宴会也忒无趣了,不是众臣子对杨老头儿溜须拍马,就是臣子们之间互相吹捧恭维,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带着百灵偷偷溜了出来。
走出两仪殿,抬头望去,月如盘磬挂高空,繁星点缀绕方圆,这样的夜晚可真如轻纱般温柔,没有雾霾,亦无须戴口罩,活得毫无危机感。
忽然不禁想起苏轼的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知道现代的那些亲人朋友此刻是否正跟我共赏这一轮圆月?这古人,几百年以后的诗用在此时此刻,竟毫无违和感。
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在床上躺得太久,骨头都不怎么听使唤了,得活动活动。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不冷不颤,沁人心脾,像是瞬间洗涮了刚刚在大殿之上滞留在身上的烦躁情绪。
百灵贴心地给我披上绣着牡丹花的玉锦披风,轻声提醒道:“公主,夜凉风冷,您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当心冻着了。”
我淡淡一笑,用手拢了拢披风,这丫头很是走心,还得谢谢杨老头儿为他女儿挑了这么一个机灵的宫人。
两仪殿右侧,似有微光在闪烁。我们绕过几个廊庑,又穿过几个亭阁,忽然惊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委婉悠远的琴声。
这琴声与两仪殿传来的不大一样,不聒不噪,不烦不闷,不浮躁,不奢华,亦不急功近利,倒如山涧流水般清澈干净,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细微悠长,琴声抑扬顿挫,刚柔并蓄,如鸣佩环,悦耳至极。
我分辨得出,这是七弦琴的声音。
我们俩站在荷塘边仔细聆听了半天,这美妙的琴声和朦胧的月色交相辉映,犹如进入仙境般,让人一时之间忘乎所以,无法自拔,我很是享受这一刻的美妙。
追寻着琴声,我们一路来到畅音阁。亭阁里,一身材颀长的男子正背对着我们聚精会神弹奏着。
这幅独乐的场景与大殿之上的众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站在阁外一旁听了许久,待他弹奏到高潮处,和着琴声,我情不自禁唱出了一句歌词:“高山流水遇知音呐……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呀……得知己……”
语音一毕,随即琴声也戛然而止。莫非是嫌我唱得太难听了,配不上他的琴声吗?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良久,那人回头望向我们,许是天色已晚,许是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见亭阁里一阵温润爽朗的声音传来:
“宫里众人都在传,陛下最喜爱的无忧公主此次醒来,与之前相比大有不同,简直像换了个人,说话做事不同往常,如今一看,这要是放在三年前,你是断不会开口说话的,更别说唱歌了。”
自我早上醒来也不过才一天时间,好像我的轶事已经传遍整个隋宫了,在一个没有网络的时代,八卦也能传得如此之快,不得不感叹这后宫的女人们凑在一起嚼舌根的速度,真可堪比现代的互联网。
“你未曾见过我,怎知我是无忧公主?”我疑惑地望着他的背部问道。
那人缓缓站起,转身道:“未曾见过?多妹,你怕是糊涂了吧,怎么沉沉地睡了一觉,连表哥也不认识了,以前你只是不喊我,现在倒不认我了。”那人边说着边信步出亭阁,朝着我们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
我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百灵看出了我的疑惑,知道大概是我又犯病了,随即小碎步上前在我耳边轻声介绍道:“这位是皇后娘娘亲弟弟宋国公萧瑀的世子萧锋,也是您的表哥。”
嚄,原来又是一位已经赢在起跑线的皇亲国戚。这皇宫也忒小了吧,一步一个亲戚,还有完没完!贾宝玉是在大观园一喊一个妹妹,而我好似在这隋宫一见一个哥哥。
只是这位公子的气质与刚才浮躁的宇文皛大有不同,趁着月色,我定眼细细一看,他着一身淡青色长袍,月光虽不甚明,但细细的柔光洒在他脸上,仍能看出他俊朗分明的轮廓。不过更吸引我眼球的,是他腰间系在碧色腰带上的月白镂空菊花玉佩,玲珑剔透,莹润如酥,衬托着他的高雅,清秀孤傲中透着一股像是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眼前人全程发射着少女心难以承受的美颜暴击,这要是在现代,定是四海八荒公认的美男子。说实话,我不讨厌此人,甚至还暗自窃喜有个这么清新俊逸、仪表堂堂的表哥。
萧家这基因可真不是盖的,女神和萧家表哥都长得如此优秀,南阳公主也是万凰之王的姿色,可惜呀可惜,为什么我就没有遗传到萧家的优良基因呢?莫非我是选择性遗传的?
见我看得出神,百灵在身后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角。
“那我该喊他什么呢?”我向后歪斜着头问道,虽然我把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被他听见了。
“你当然是跟在我后面喊锋哥哥……”
这一声“哥哥”未免也太暧昧了吧!那些叫哥哥的,不都是唤心上人的吗,比如说黄蓉的靖哥哥,周芷若的无忌哥哥……
不知怎的,此刻我只想到了林妹妹的宝哥哥……
我怔了怔,略觉得不好意思,只得转移话题问道:“众人皆在两仪殿饮酒作乐,为何你在这儿一人独乐?”
“独乐有何不可?”
能这么回答的,必定是个心高气傲之人。
我辩驳道:“孟子早说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谁知我刚一落音,他便立即脱口而出道:“可孟子也说过,‘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而我只需这二乐则矣。”
本以为我的文科学得够好了,谁知在他面前有似班门弄斧之感,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绝对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见我不语,他接着笑道:“你若愿意与众人同乐,自然也不会在这里与我讨论独乐还是众乐了?”
这话倒是不假。
为了避免再次语塞,我又一次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似乎特别精通这七弦琴?”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他坦然答道。
我走进亭子,仔细端详桌上那把琴,发现似有弦断徽折的痕迹,琴端一不起眼的角落还刻了“五柳”二字,许是年代久远,字体已微磨。
我记得中学时候曾看过某篇杂文,隐约记得里面记载着只有五柳先生的七弦琴是无弦无徽的,遂对他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把七弦琴应该是五柳先生的吧。”
当然,对于我知晓五柳先生会抚琴这件事,从他随后的表情就可以判断出来他是相当惊讶的。
“你也知道陶五柳会抚琴?”
我继续卖弄道:“相传五柳先生的琴桌上常年摆放着一张七弦琴,每当他酒酣耳热、兴趣盎然之际,总要在琴上虚按一曲。只是他的琴既无琴弦也无琴徽,后人多以为他根本不会抚琴。”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他像找到知己似的,跟我侃侃而谈起来,“当然五柳先生的琴只是弦断徽折而已,并不是真无弦无徽,只有完全徜徉于山水田园之间,才能凑得如此美妙的乐曲。”
见我主动提及陶渊明,他以为我也如他一样,欣赏五柳先生的气节,遂继续跟我娓娓而谈。
从萧锋的话中明显感受得到他对五柳先生归隐山林的生活是极度尊崇并且超级向往的。嚯,我说怎么独乐乐呢,原来是自比五柳先生,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啊!
只是可惜,这么文雅的一个人居然取了这么一个充满豪情气概的名字,可见他并不愿按照父辈们期望的那样过活,而是期盼活得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听他一番长篇大论,头头是道,我不禁暗自感慨,是啊,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岂止是赢在了起跑线,这根本就是直接生在了终点线了好吗?有钱有权有社会地位,才有闲工夫谈人生谈理想,大多数人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其实说白了,就是你胎投得不够好而已。
萧锋的傲气与生俱来,毫不做作,我虽不认同他的空想,但也对他反感不起来。可当他谈到有朝一日愿意效仿陶渊明归隐山林的时候,我只觉这理想有点飘。
我不服气道:“我自是无比欣赏陶五柳的气节,可据我所知五柳先生归隐田园,并非完全是因为自己喜爱自然、淡泊名利,而是当时社会现实逼迫他这样选择的,朝廷昏庸,君主无能,出仕无望,无奈之下只得归隐,这是下下策。你想学他,莫非是你也认为……”
“你怎敢如此大胆?”还未等我说完,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打断我的话。
我自是明白他在害怕什么,当今圣上既是他的姑父,又是他的主子,无论哪个身份都是他不能得罪的。
我淡淡一笑,低声自言自语道:“唉,贫民百姓的忧愁,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哪里懂?这点你都看不透,如何学得五柳?”
萧锋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见得我嘴巴在动。
“哦,没什么,我是说今晚的月亮异常圆而已。”说着便仰头向天空望去。
在后宫闲绕了一圈,被女神身边的宫女请回了永安宫,说是母女仨叙叙话。
我正在永安宫享受着御膳房才送上来的枣泥酥,不甜不腻,我还忍不住多吃了几个。刚刚宴会上,表面上看似奢靡无比,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但是尽打嘴巴官司去了,也没心情吃了。
我大概是把现代好吃的丑习惯也带到了古代,见着什么好吃的就想多吃点,真是“最饿身重,善哉善哉”!
当然,这也是我失恋又失业的罪魁祸首,总有一天要下定决心戒掉它!
正当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抬头一看,发现南阳公主正微笑地瞧着我,那眼神虽然极尽温柔,却看得我有点不知所措。
莫非她是看出点什么来了?知道我不是她的亲妹妹?我心虚地别过眼睛,不再回看她。
谁知她却伸手用丝帕擦去我嘴角的余渣,对我热忱道:“玥儿,当真是醒过来了,姐姐许久未见你了,快让我仔细瞧瞧,可是瘦了?回想起来,上一次见着活蹦乱跳的你,还是在三年前……”
我边把糕点送往嘴边,边应着南宫公主,“姐姐……我……”
“朎儿,可别把你妹妹吓着了。”
南阳公主嫣然一笑。
我们母女仨聊了半晌,女神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夜凉了,宫门也快要下钥了……”
南阳公主微皱双眉,低头轻声道:“母后,我……”
“你们都下去吧!”女神见南宫公主欲言又止,似乎早已看穿她的心思,随即令宫女们都下去侍候着。
“儿臣许久未见玥儿,今晚想留在宫里,咱们姐妹叙叙心事。”
“这不合规矩,若是平日留宿宫中倒也无大碍,只是如今驸马已经回京,你还夜宿宫中,岂不是贻人口舌?不知道还以为驸马公主闹了什么矛盾呢!更有甚者,质疑宇文府生了异心也不是不可能,要知道这皇宫遍地是眼线……”
“我……”南阳公主略有些迟疑。
女神继续宽慰她道:“朎儿,虽然封大人话语略糙,但细细一听也不无道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使士及立下再多功劳,也比不上你们早些生个孩子定下来,日子也能过得安稳些。既然木已成舟,不如就此认命,纵然当初多么心有不甘,如今也是无力改变了,也许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这番话说得苦口婆心,倒也有几分像是在自我安慰。
“你是知晓的,你父皇疑心最重,当初也是因对杨素起了疑心,才把你指给宇文家平衡前朝的关系,只是作为母亲,惟盼你过得好。”
此刻我也算是见识到了古代的催生,想想现代人的被催婚,这些都算得了什么!长姐今年也才十八岁,不过是及笄之年而已,正是锦瑟年华美好时代,现代人十八岁还不知道在哪儿混呢!
想着想着便替长姐不平,却一不小心被枣泥酥呛住了,卡在喉咙出不来,随即干咳了几声。
“玥儿可还好?”听见我这边的响动,南阳公主焦急地走向我。
说了这么久,这两位总算是注意到此时还有个我在场。
“瞧你那咂嘴弄舌的馋模样,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女神满是慈爱地揉着我的背,守在殿外的宫女们闻声也赶紧进来服侍,递手帕的递手帕,倒热茶的倒热茶,捶背的捶背。
我一手擦着嘴,一口喝着茶,半响,等我回过神儿来,不紧不慢问了一句:“母后,阿姐还如此年轻,不必如此着急催生吧?更何况孩子这回事,得两个人有情有义才能生,倘若是一方没有意,你们就是催得再急也没有用。”
语毕,在场众人皆讶异地望着我,她们的表情跟两仪殿上众人表情简直如出一辙,只有南阳公主似笑非笑,用一种极其欣赏的眼神打量着我。
此刻我又忘了自己的真实年龄了。是哦,我现在才八岁,怎么能尽说些成年人才说的话?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我大口灌了一杯茶,又顺势往嘴里胡乱塞了一个枣泥酥,本想以此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但吃得急,又被呛住了。
南宫公主会心一笑,边轻拍着我的背,边轻柔道:“玥儿这次醒来,当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大概是睡久了,智慧也长了不少。”女神摸摸我的头笑道。
我低着头,尴尬笑了笑,没敢再做声,怕再说出什么让人震惊的话。
我喜欢上了这个阿姐,除了因为她比萧后漂亮,更对她被逼婚逼生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
这时悠然进殿来报:“娘娘,驸马来了。”
女神意味深长望了一眼南阳公主,暧昧一笑,“快请。”
“儿臣拜见母后,愿母后安好。”宇文士及进殿向女神恭敬地行着礼。
女神边扶起宇文士及,边拍着他的手臂对他笑道:“好好好,士及啊,这段时日你着实辛苦了,小别胜新婚嘛,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你们小夫妻就好好聚聚。”
宇文士及迫不及待看向南阳公主的方向,这是他们别离一年零五个月后第一次相见。
他一直盯着她,几乎目不转睛。那眸色明亮,目光灼热,情深款款,南阳公主被他炙热的眼神看得瞬时羞红了脸,不由得垂下了头。
忽然他走到她跟前,右手轻抚她的纤手,把她拉近自己,随即温柔地轻唤了一声“公主……”
言语虽不多,但“公主”二字已饱含了全部情意。
阿姐大概是想起了方才女神的训话,遂抬头回之一个醉人甜美的微笑。许久未见,他俩眼神交汇那一霎,彼此都有着深深的震动。
作为电灯泡的我,也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女神的催促和示意下,宇文士及拜别了我们,牵着南阳公主的手走出了永安宫。
我想,今晚宇文府必有大事发生。
月光如水,夜色迷人。
期待已久的皇家盛宴就在女神的催生中结束了,此刻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好不惬意。
来到古代第一天,匆匆忙忙,见了一大堆人,有父母,有哥哥,有姐姐,有姐夫,还有那些宫人臣子,每个人都看不透,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堆可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