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纸当然不在石塔里,因为它在你的身上,是从你贴身衣物上搜出来的。”喀诺的语气仍然很阴沉,她把头转向了云尚,稍稍低垂了她的眼眉,“仲裁官大人,受审人已经承认了大部分的斥讼内容属实,但还有剩下的一部分却被否认了。我申请,能够在审判庭宣读这份最后的证据,以补充,映正剩下的有关私通反叛者的控诉。”
云尚点了点头,似乎还饶有兴致的看了喀诺一眼,说道:“好啊,你愿意读的话,就在审判庭里读一读好了,这也算是证据的一部分。”说完之后,云尚仍然没有把目光从喀诺身上挪开,他倒没想到喀诺能做到这个份上。虽然除了喀诺自己,这里谁也不知道她和珠翠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但云尚多少也能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夹杂其中。这种小打小闹,甚是卑微的情绪,身居高位的祭司们自然是不会察觉到的,但偏偏这种情感却又很是沉重,即使已经被隐藏,被遮掩,零碎的碎片却依然漂浮出来,散落在喀诺的周围。这种情绪很难被察觉,因为这样的情绪几乎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早已经变成了喀诺的一部分,变成了她的习惯,甚至是她的性质。如若没有特别的嗅觉与感知,是完全不会感觉到任何异样的。或许也只有他在和喀诺的接触中才能稍许地感觉到一丝这种情绪碎片的存在,察觉到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这种异样的感情。
这也并不是因为云尚有多么的敏锐,他的洞察力和感知能力无论怎么也及不上穹苍殿的祭司们的,这不过是因为云尚有着这样的经验,他有着一份其他人不太可能,甚至根本就无法想象的经历。在他来到天幕之后,他的情绪就有了一种显著的变化,对于这种细碎而微妙情感的把握也精准了很多,因为在云尚自己身上就已经添上了这样的情感。
云尚一度以为,这只不过是他在完成了一些事情之后所诞下的小情绪而已,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如同阴影一般萦绕在他周身的折磨总会渐渐地淡去,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天幕中,就算他闭门不出,却也一直为此所困,一直被过去所折磨。为此,他后来甚至一度远离了天幕,远离其中的人,更是远离了天幕的土地,想用这种隔离的方式让自己能够褪去这样的情绪。
直到云尚在沙漠、高山与冰原,这些与天幕全然不同的环境中漫步了许久之后,他才逐渐明白了过来,事情或许会伴随着时间而褪色,身涉其中的人却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能像是脱掉一件衣服一样让事情和人分隔开来。对于云尚来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摆脱这件事了,这已经不只是他身体上的烙印了,而且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骨血里。不过在那个时候,云尚也已经放下了,他也不想再摆脱什么了,事情是他自己做下的,他也没有为此而诞出任何一丝的后悔,所以云尚也想清楚了,把这当作了一种代价。
但要想清楚这个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即使是知道这个道理,想明白了,也并不代表身上就能够适应,能够接受。对于云尚来说,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他的旅途过半,他才逐渐开始接受这一点,承认自己是无法摆脱的。
虽然喀诺的事情与云尚毫无关联,但这种本质上的异曲同工之处却让云尚无比了然。云尚一下子就明白了喀诺现在情绪的处境,她似乎急于用某种方式来割舍自己和这份情感,剪短它们之间的纽带,这份心情就和云尚当初刚来到天幕的时候别无二致。
云尚并没有把喀诺的这份心思透露给其他人,只是把观察到的这些默默的放在了自己的心里。一则,无论云尚说给谁去听,似乎也很难找到一个听起来有道理,有逻辑的理由和证据来证明他的说法,别人未必会相信,相信了也不会有什么对应的动作,云尚原本也没想着要有什么结果;二来,云尚也想看看,在这种相似的情感下,喀诺似乎选了一种更加激烈,强度也更高的方式,云尚也想看看,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又会在接下来发生怎样的状况。况且,喀诺的动作原本也是帮了他们,是在实现他的意图。
但云尚很清楚,无论喀诺怎么做,又通过这些动作得到了什么,哪怕眼前看起来获得了成功,最终也是会失败的。能留下的,只有巨大的遗憾,或是更加难以压抑的怒火。被别人激怒并不会难以化解,但对自己的恼火却可以一直持续,难以熄灭。
云尚一直在观察着喀诺,但喀诺却并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关注云尚,她已经拿起那张卷轴般的信纸念了起来。
“赠予迦……致我的朋友,同伴与亲人。展卷若如听我音……”喀诺就这样默默的念着,用一种磐石一般沉重的语气念着,直到她念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到了这最后的几个字,她才漏出了一些不可预知的,难以压抑的情感,“……我的爱人。但恐怕,不再会有这个机会了。珠翠……亲笔。”
喀诺似乎有些呆滞住了,她停顿了一会,才像是缓过来了一般,从那种无比入神的状态恢复到了正常的精神状态,不过她的声音莫名的有些沙哑,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头:“在这封珠……腐化者的首领写给你的信中,她称你为朋友,同伴,亲人还有……爱人,这就已经是你与反叛者私通的铁证了。”
迦眨着自己的眼睛,他当然不是头一回知道这信中的内容,这信他早已经熟读了很多遍,也早就把每一段,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标点甚至是这些字上的笔锋他都已经烂熟于心。但听着喀诺的诵读,似乎又有了一种新的体会。一种难以描述的,也只有从喀诺的身上才发出的情绪,这种情绪逃不过迦的感官。
迦其实很想说些什么,但在他这一口气憋到头之前,他却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直到他叹息了一声,把这口浊气呼出,然后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这当然不是铁证,这只是一面之词而已,一封书信有些时候代表着互相的往来,有些时候却并不代表互相之间的联系。就像我给你写一封信,难道就代表着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我与珠翠之间早已经没有了联系,自从圣堂划分出不同的团部之后,我们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我一直在西地做事,而她则驻守于石塔,是天幕的……曾经的东方总督。所以,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的联系,一封书信只能代表她的情绪和意思,但是其中所描绘的事情却没有,也不曾发生过。”迦说的十分的平淡,好像真的如同他言语中所说的那样,这是完全与他无关的一件事情。
喀诺简直已经被迦的话惹的发毛,她感觉自己快要气炸了。迦的话完全就是胡扯,已经不只是荒谬,而是完全的胡编乱造了。但她却还是得按捺着性子,说道:“珠翠曾经在圣堂的职位要比你更高,她在天幕的职务也更重要,如果你们没有关系,她会用这样言辞给你写一封这样信?”
“那可就不知道了,”迦似乎雷打不动,甚至还装模作样的摊了摊自己的手,“或许,她作为女人还有什么别的诉求吧,但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你应该知道,石塔的战役是由我亲自完成的,如果我与她有私,那么我怎么可能亲自带着部队完成这场战役呢。”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喀诺像是被猛地噎了一下,现在,迦的回答已经完全是厚颜无耻了,事实根本就不可能是他说的这样,但喀诺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迦的说法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似乎也没有什么矛盾,而且他所说的也颇具说服力。石塔的确是他的战绩,而珠翠也的确死在他的手里,似乎听上去迦所说的这个故事也很合情合理。喀诺即使知道这不符合事实,却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她也没办法逼迫迦说出事实来。
“丧心病狂?”迦似乎对这种几乎是指着鼻子的唾骂也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而是淡淡的应道,“或许吧,我确实行事不端,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是吗?”
“那么圣堂呢,你的组织在高层一连出了两个这样的人,难道圣堂就能摆脱的干干净净了吗?”
“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好。”迦连着三遍说着这话,眼睛已经变得有些空洞了,“圣堂为什么要摆脱呢?我也没有说过圣堂和这些事情没有一点联系。不过和你理解的联系可不是一回事,圣堂的确出了一些败类,以后也未必不会出现像我这样的败类。但这并不代表圣堂有什么问题,相反,圣堂在时代的演变中不断的改变,完善,像我这样还怀揣旧时代的人,就果然被淘汰了。圣堂用自己的自净手段净化了毒瘤,净化了组织,保持了圣堂的先进和纯洁。这是圣堂对于自己有力的证明,又为什么要洗脱什么干系呢?我只是告诉你,我自己做的事,与圣堂无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