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云尚来说,这道疤痕是他心窝上的一记重脚,还包涵着一阵阴毒与长久伴随他身躯的苦痛,直到今天都还没能消除;对于迦来说,那是他不愿去回忆的失败,不愿去回想的,失去荣誉,失去曾经所拥有之物的一天,无论是从现实,还是精神上,圣堂并没能得到什么,却失去了许多,而这种失去的直接原因,则在于他本人;对于花散来说,那是她很难得的,没能按照自己心意做成的事情,而她或许愿意用其他一百件符合自己心意的事情来为此弥补,甚至她后面所做的许多事情,也是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对于大祭司和第二祭司,这曾经或许是他们能够引以为傲的功绩,但在时间的冲刷下,这些功绩也都已经褪色了,进而还引发了一连串不可预知的情况,不少还成了大祭司的一块心病。
圣堂在成为天幕的一部分的时候,这其中的过程并不是那么和谐的。不过这个合并的过程看上去也还是处于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没有太多的流血,也没有太多的纷争,但最终却成了对于每一个参与者的伤害。
云尚这样向着花散提起这件事,就和当着她的面进行明显的挑衅也毫无区别了。不过花散个人的情绪似乎也只是在她落在云尚身上的目光里而已,她的言语之中仍旧平静如水,听不出一点波澜:“没错,你说的很正确,仲裁官。”
“那么,现在该继续了下一个环节了。”云尚似乎为自己在这个时候占据了稍许的主动而有些得意,隐隐之间,花散一直都占据着上峰,压着别人一头,甚至接连让两个证人都出了状况。到了现在,她也总算能消停一些了。况且,云尚多少也证明了一件事,在把话题拉到既定的范围之中时,他仍然可以把握住审判的进程,而这一点,就连花散都无可奈何。这样一来,云尚连说话底气有更有了几分:“下面,就由斥讼人针对受审人来进行询问吧,辛苦了。”
喀诺抬起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云尚明亮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精神更加的振奋了一些,看向了仍然闭着眼睛,双眉紧锁,连皱纹都扭曲着的面庞上。云尚这一句“辛苦了”倒真的是她内心的写照,从审判开始这么长久的时间,她负担着这般巨大的压力,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头一次可以和迦有这样一对一的直接交流,也只有这样的方式,她才能够践行自己在来前定下的目标。
喀诺个人的目标是很简单的,她就是想问问迦,他究竟为什么会对珠翠这样做。珠翠的情谊,珠翠的感怀,仍然回荡在她的耳边,是那般亲切,那般温柔。珠翠被视作叛逆,视作腐化者,喀诺当然是不相信的,但她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去改变这已经既定的“事实”了。这若是寻常的斗争也就罢了,但偏偏对她最后“行刑”的人,却是她最在意,最钟情的人。不用设身处地,即使单纯的想象,都让喀诺不寒而栗。这种无奈,愤恨,最终全都转化成了对于迦,这个直接“行刑”者的控诉。
但这个问题不仅是不容易回答,也不容易问。既然她已经是审判的斥讼人了,她断然是不能直接这样来问的,只能旁敲侧击,还得隐隐间尽量地隐去自己的这份小心思。所以,喀诺也只能用另一种更加诛心的方式来探寻迦的心思了。幸好,这也正好是云尚在审判开始前交代给她的要求,与她所想的不谋而合。
喀诺已经在脑内演绎了无数遍,在无人时也反复不断地练习着,这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该说什么,语气又该如何拿捏,她都已经无比的熟练了。但即使如此,在真的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仍然颤抖,她的语句仍然有些断断续续,不太连贯的感觉:“受审人,迦。你曾经是圣堂的领导层,高居圣堂议员之位。无论在表里,还是在精神和形象上,你都不可挑剔的,代表着圣堂的一员。但是,你却屡屡犯下这些令人胆寒的罪行,即使像是谋杀、屠戮,这样的巨大罪恶,在你的手中也成了正常的行为。这究竟是因为在圣堂中,你必须要这样做,来得到什么?还是因为你原本就愿意这样做?对于这已经在审判中陈述的一切和还没有被陈述的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话吗,还有什么要自行解释的话吗?”
整个审判庭忽然间陷入了巨大的沉默当中,迦并没有答话,只是脸上的那种痛苦与沉郁之色又再添上了几分,连眼角额头上的皱纹似乎都被加重了分毫。不仅是旁听者,就连喀诺这个提问者都已经屏息凝神,直直地盯着迦。
“唉——”良久,迦才发出了一声打破了这沉默的声音。这是一声很轻、很小心、很慎重的叹息,甚至不仔细听,都很难听清楚迦所发出的究竟是什么声音。但一旦听清楚了,却又能从这一声轻声的叹息中感觉到蜂涌而来的丰富情感,有落寞,有无奈,有无力,有伤怀,有愧疚,还有一丝丝的释怀。这些情绪虽然只是被一声轻声的叹息承载,但却掷地有声,完全的压倒了所有其他的感官和感受。仿佛冰山一角,这叹息只不过是露出的一个尖角,而其中真正蕴含的情绪要比这暴露出来的部分多上数倍,更不用说那些仍然存留在他这副躯壳之中的情感了。
迦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也不再是那种深坑洞谷一般深邃而幽暗的晦暗了,似乎像是终于被打通了的隧道,光芒从开口处鱼贯而入,总算有了新鲜的光彩。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了几番,喉咙中似乎有些长长短短的音符接连的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最后他才能够好好的开口说话。
“既然斥讼人已经这样说了,那么就让我来做出相应的回答吧。审判已经进行那么久,挖出来的事情也不算少了,有些还是原本不应该被提起的事,这并不是因为这些事情会对我不利,而是因为很多旧事再被翻出来,只会是对当事人,对在座的一些不知情者徒增新的伤害罢了。这些事情虽然可以在不同的角度来理解,但是我认同并没有谎言,也没有编造,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我只想强调一点,这些事件,与我有关的都是由我一个人或是参与,或是决定的,与其他人无关,更和圣堂无关。”
“你这话可说的真是轻松啊,迦。”喀诺抬起自己的手臂,按了按自己的肩颈之处,让她面容上的倦意稍稍的消褪了几分,“如果你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没有一个理由,那么又是什么来驱使你做出这些事情呢?别以为这样的话都能让人认同。”喀诺并没有因为迦的话而放松下来,相反她更加的不高兴了。这样的情绪究竟源于何处很难说的明白,喀诺自己似乎也没有将这种情绪剥茧抽丝,分析透彻的心情,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迦的回答让她非常的不满意,所以她就一定要继续追究下去。
究竟迦说什么,喀诺才会满意,这似乎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很清晰的概念。但喀诺却很清楚地知道,迦这样的回答绝不是她满意的回答。她没有从迦的话中,无论是言词还是情绪上,听到任何的她所期待的东西。没有丝毫的忏悔,没有任何的愧疚,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感觉不到,相反却有那么一丝的黯然和无奈。他表现丝毫不不像是一个加害者,一个犯下罪行的人,反倒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成了受害者的人。任谁看到迦的这副模样,都免不了打心底感觉到围绕着他的那种无可奈何和浓郁的悲切,仿佛被一阵愁雾笼罩。
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相比于迦的平淡,喀诺的情绪却是完全相反,像是一个已经煮沸的锅炉一般,情绪如同水汽一般在她的身体中弥漫开来,然后迅速的填满了她的感官。“到了现在,你怎么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喀诺已经很去忍耐了,她甚至差点就要把这句在自己脑海中一直一直萦绕着的话说出口了,甚至这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却在即将脱出的时候被迦开口所说的话硬生生地给压了回去。
“我身上承担的重量,可比你想的要沉重多了。”迦忽然把自己一直微微低着的头向上一昂,他的双眼中带着前所未见的盛放光芒,直直的照向了喀诺,“这话说的也并不轻松,听明白的人就应该知道这一点。如果你没有听得太明白,那我就再说的清楚一点,我的所有行为,虽然最后是为了满足圣堂的战略需要,但完成战略的方式是由我个人来决定的。所有对外的行动,对下属的指令,西地的策略与手段,都出自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只是执行命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