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听说,迦在天幕中的社交甚少。这一点,在场,确实是看在眼里的。但是,我还听说——”喀诺的语气愈发的快了,她停下来,顿了一瞬,把声音刻意的抬高到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程度才继续说,“受审人,你虽然不参与天幕的社交,但却与夜会的高层有着特殊的私交,请问是吗,迦?”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了迦的头脑。喀诺的问题仿佛一团火焰,竟然莫名地将他记忆中的一团灰烬在这一刻再一次被点燃了。这算不上太久之前的事情,不过是在灵穹之战临近尾声时发生的事情。但对于迦来说,这却仿佛如同另一个人所经历的事情,充斥着一种不真实感与扭曲的感觉。
他的瞳孔朝着长空所站之处不自觉地挪动了分毫。
“你很好,充分的证明了自己不再是那个初见时的弱者了。我希望你能够加入夜会,加入我们。”长空的声音再一次回转在迦的耳边,虽然只是回忆,却仍然非常的清晰。在他最虚弱,也是最放松的时刻,长空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邀请。
“只要我还是圣堂的一员,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连当时穿着那破败甲胄的感受,那种喘息声与疲惫感也似乎在迦的身躯中回荡。
两个青年并立着站在一片荒土之上,两人的皮肤大多裸露在外,皮肤上全是汗水与尘土,当然还有一片片浓稠的仿佛抹不干净的猩红。他们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一片荒凉,面对却是一片如同水晶般闪耀,只是上面布满了裂痕而已。虽然长空有些狼狈,但他的精神却比迦要好多了,仿佛当时的战斗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迦皱了皱眉头,肩膀微微弓起了一些。这个回忆的场景令迦十分的不舒服,他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也不会有人喜欢回忆那些毫无任何愉悦感的记忆,他只是想起来了而已,想起来了多年都再不去回想的事情。
不过,面对这个问题,迦倒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这也并不是什么太值得去隐瞒的事情:“在灵穹之战前后,我的确与夜会的成员有过一些交集,但还说不上什么太深入的交集。”
“是吗?你是圣堂的一员,还是圣堂的核心成员,与夜会的成员有什么交集本来就很奇怪吧。况且……”喀诺眨了眨眼睛,“说不上是什么太深入的交集?你应该收到过夜会的邀请才对吧?”
迦的眼睛一下子抬了起来,这个事情应该是很晦涩,很隐秘的一件事,应该知道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才对。但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数恐怕要疯狂的增长了。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什么太秘密的事情,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私事,现在被提起来也不可能是毫无目的的。
“没错,我曾经收到过夜会的邀请。”迦沉下了声音,回答道,“但这又如何呢?”
喀诺依然平缓的说着自己的话:“只是求证一下而已。像这样层级的接触,对于你们的组织来说,是很常见的事情吗?”
迦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摇了摇头,连脸上绞成一团的皱纹也随之而摆动:“并不常见,这只是处于个人的私下会面而已,也并没有很多次,只有那么几次而已。”
“是吗?那么能具体的说一下,在这一次之后,你们有多少次私下的见面吗?”喀诺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或许十次上下吧。”
“那么,这些碰面是因为什么呢?”
“私下的交集罢了。”迦有些奇怪这样的步步紧逼,他也并不喜欢这个,所以只给出了一个很敷衍的答案。但即使只是敷衍,对于迦来说也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毕竟这已经牵扯到了过去,更重要的是,这是牵扯到了他与夜会的过去。
“既然是私事……那么我们就不再追问了。只是你与迦的私交,似乎有些紧密啊。”喀诺没有再追问下去,却像是无意间感叹了一句,“这些年来,受审人几乎从未和什么人有这般的交情,哪怕是与他同出一处的那一位,好像也未曾能与他见上几面。也许,除了夜会的这位,天幕中再没有哪一位能够与你有如此的紧密的交会了吧。”
“那又,如何呢?”迦的声音已经不是阴沉而是阴冷了,只是这种情绪却并没能起到任何的作用,除了为他自己徒增烦恼之外。
“不,那很好。”喀诺仍然不紧不慢的说着话,她把自己的面容朝向了一旁的云尚,继续说道,“我已经完成了求证,现在,我申请一一陈述有关受审人斥诉的具体罪行,由重要”
“当然可以,斥讼人。”云尚转动着眼珠,他的面容很平淡,有一种超越了他年龄的成熟感。
喀诺十分标准的点了点头,娓娓道来:“关于谋杀的斥诉——受审人曾经有预谋的,针对性的对于圣堂大师进行了故意的伤害,并且危及到了圣堂大师的生命安全。”
虽然喀诺只是说了一句,但却已经触动了远处的旁听席中,许多人那可按捺不住的心了。
圣堂大师,觉梦。可以说,在座的大部分圣堂成员都与她毫无任何实际的关系,圣堂大师也是一个久远再久远之前的称谓了,也已经很久没有圣堂成员再得到这个称谓的圣堂成员了。
但另一面中圣堂大师在圣堂之中却代表着一种完美而标准的形象。虽然圣堂现在的成员中真正接触过觉梦的或许已经寥寥无几,但是几乎每一个人都听过有关圣堂大师觉梦的过往,她的精神,她的强大都是每一个圣堂中人应该去学习的东西。在很多层面上,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形象与圣堂本身就是一致的东西。
旁听席上中不少圣堂成员扶在座椅边柄上的手都不住地微微发抖起来,这一句话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哪怕它还只是一个未经证实的斥诉,但对于任何一个圣堂中的人来说显得太过沉重了。尤其是,这一份斥讼的对象是迦,他也是圣堂中的一员,还是许多圣堂成员的领导,上级,甚至是师长,友人的时候。这种扭曲的情愫令人难以表现出任何合理的反应,因为原本就没有任何的反应在这样的情绪下还说得上是合理的。
“这还并不是全部,迦还深度参与到了一场血腥的屠杀之中,我想在座的各位应该很难忘记的……”喀诺仿佛刻意地停顿了一下,“辜家的覆灭,各位应该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吧。”
喀诺的话仿佛让整个审判庭都陷入了凝固。喀诺倒是已经有了心里准备,这样的斥诉确实超乎想象,喀诺在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无比的讶异。
这个事件就连喀诺这样与极乐城,与天幕贵族根本毫无关系的人都听到过,那么带给原本就身处这个圈子中的天幕上层们的惊讶恐怕要严重的多了。这些旁听席间的观众们该有反应她倒是预料到了,但喀诺却还是没想到这句话能够带来的影响会如此的强烈。
并没有怒目圆瞪,也没有肺腑俱裂。但这句话却正如一道轰雷般击打在听众们每个人的心头。许多天幕贵族的仿若痴呆,他们的眼珠仿佛被突然袭来的寒风凝固了。
迦能够理解这种感受,这件事情是极乐城中天幕贵族心头难得的伤疤,被揭开固然是让人措手不及,不会舒服的。他也有些惊讶,因为他没有想到这件封尘已久的旧事竟然会在这时被重新提起,毫无征兆,也毫无预警。
迦还记得自己所走过的那条路,可能他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体验那样的感受了,他身边的人如同草芥般齐齐的倒下。那倒下的人,每一个身上穿着无比华贵而精致的衣饰,只是上满沾满了他们各自的,周围人的鲜血。他们倒在温暖的毛毯上,而那一片片地毯的下面,则铺着华丽的,已经被红色所浸透的地板。那是贵族的官邸,迦甚至还曾经在此做过客人,但他那时的身份却不是客人,而是屠宰者。他并不会认识周围的每一个人,但他却熟悉每一个人,因为不能有任何一个漏网之鱼。直到今天,迦仍然不曾忘却过,自己的战靴与那地上的地毯被鲜血所链接,拖着那巨大的地毯挪动了一步时腿脚上传来的感受,那种不可想象的重量。
那是辜家,极乐城大贵族的起源,在如今大家族都还势薄力微之时独一无二而权倾天幕的家族,大家长的寿宴。那时的辜家风头正盛,辜家的人硂都尽数到齐在场,人数多到连那些外来道贺者都全都被拒之门外,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想前来巴结的人才能够逃过一劫。
辜家在极乐城城边占据着一片巨大的土地,如今早已没有了辜家任何过往的踪迹。只是一夜之间,辜家的领地就化作了一片空城,其中无论是辜家的族人,领地守卫,保镖,或者是其中仆人,甚至哪怕是一只小动物,都毫无例外变成了尸体。
看起来,这仿佛是只有无比强大的魔法或是疯狂的剧毒才能造成的结果。但如果是那样,或许后续的处理还不至于如此的麻烦。这样的结果偏偏这就是一刀接着一刀,一个人接个一个人造成的。每一个受害者的身上都带着致命的伤痕,就算搬空了尸体,那血腥味却仍然久久回荡在,曾经也有人尝试去除了又除,终究还是去不掉了。最终,当时的几个家族与穹苍殿祭司们商定后,决定直接把辜家的属地改作一片坟场,就地烧尽。
旁听席上已经有人的脸色渐渐地发白了,就算只是回想,他们也能感觉那一股浓重难散的血腥味扑进了自己的鼻子之中,让他们有些想要呕吐的冲动,又有些头疼。但更多的是愤怒,虽然他们在往日与辜家多少会有利益上的冲突,会有些大大小小矛盾,也许还有些恩怨。但无论如何,一朝听说辜家满门尽灭,却终究是有些难以接受,甚至感觉有些悲凉。
被斥诉为这场屠杀元凶的迦明明白白的站在这些天幕贵族们的面前,让他们的情绪急剧的变化着,先是恐惧一下子灌满了他们的身体,继而化作了愤怒,然后一点一点变成了那种对于求生的渴求。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明白,如果那一天,被闯入的是他们自己的家中,那自己恐怕早就已经血溅当场了。
“那真是极度暴力,血腥,野蛮,也令人不堪的事件。”喀诺冷笑了一声,“无论如何,这样的事件都不能再发生的,要是再出现一次,恐怕就得波及到在座的各位了吧。”
“咳,咳……”云尚突然猛地咳嗽了几声,打破了这种阴郁的气氛,说道,“斥讼人,请注意你的言辞,不要带有太多的主观的猜测。”
“是。”喀诺收起了冷笑,恭敬的向云尚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诚如各位所见,这就是在审判庭上对于迦的谋杀罪行进行具体斥诉的内容。参与谋害圣堂大师,还有让天幕与极乐震动的辜家屠杀事件,这桩桩件件的都有他的参与。”
这两段回忆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在场的很多人虽然年龄已经大了,甚至可以说是阅历丰富到几个平常人都比不过,却还是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消化,因为这件事情牵扯到了天幕贵族们,甚至于那些常驻于极乐的圣堂成员们最痛的痛处。
“迦,你可明白自己的罪孽?那是多少条人命,多少尊贵的血脉就这样白费,被你所斩断了。”喀诺像是感叹似的叹息着,不过迦却没有听出半点感慨的意思。
“辜家的那些,不过是一群该为自己的行为遭受报应的人,咎由自取而已。”迦突然回答地很强硬。硬生生的把话咽了下去。这些事情严格来说都不该算在他的头上,虽然他也确实算得上是主动在出力。但对于迦来说,这不过是他在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已,虽然现在他已经很难把这个作为说服自己的理由了。
“至于圣堂大师……”可就算迦不把这个作为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却仍然无法将事实完整的说出来,更不可能陈述这是任务。这些事件背后带着太过纷繁诡谲的状况,说出来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而他绝对无法背叛圣堂,他不会这么做,也做不到。只要是圣堂的命令,他绝对会不说二话的执行,即使看起来再荒谬,再无稽也一样。对于任务,他并没有向深处思考的习惯,甚至都不曾诞生过这样的想法。
“你难道不曾对此有过犹豫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花散突然开口阻断了这场对话,她的言语让在场几乎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一阵冰碴突然吹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其中语气简直带着无限的阴冷,却唯独感受不到一丝愤怒,“斥讼人这样讲话,是在诱导受审人吗?还是已经把受审人视作是经过了审判的犯罪,把那些无聊的斥诉都当作是已经被证实的事情了?”
“好吧,”云尚说道,“斥讼人,不要做任何诱导性的预设,也不要带着那么多的个人附加的因素,我希望你可以改变你的……陈述方式。”
喀诺十分顺从的点了点头,似乎一时的挫折并不影响她,她继续问道:“那么,我申请先请上我对此的证物,以及我的证人。”
“当然可以。不过审判已经进行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了,你第一部分的陈述也差不多结束了。”云尚看了看四周,说道,“那么,先暂时的休息一下吧。我有些疲累了,各位也应该是如此吧。”
有些事情,一下子接触的太多,会让人心烦疲惫,在场的有些人自然不在此列,但是大部分的旁听者们却必须要离开这个环境,去清理一下自己的心神,消化一下这些收到的重磅信息,然后形成每个人个人的见解。
如果用饮食来算,今天可算了是能吃了一个月甚至一年的东西摆在了他们的眼前,总是要给些时间去消化的。否则,他们不仅无法吸收更多的信息,搞不好还扰乱秩序,还要被赶出法庭。法庭的秩序是要维护的,但今天的事情却要更多的人知道才好。至于他们沉下心来会想到些什么,想清楚些什么,那可就没人知道了。
想到这里,云尚倒是露出了一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