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美联社聘任了纯如,周末的时候,纯如经常从芝加哥回家来看我们和布瑞特。布瑞特仍在伊利诺伊大学攻读电子工程学博士学位。纯如告诉我们,她在美联社的工作要求很高,她必须一篇接一篇地交稿。因为纯如写得快,她总是能在截稿前及时交稿。但新的任务却依然源源不绝而来。纯如几乎没空好好吃饭,大多数时间只能在路上匆忙吃点儿快餐。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告诉她一定要争取时间吃些健康食物。我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她还告诉我,她不知道是要马上嫁给布瑞特,还是该再等上几年。我知道这是她必须自己拿主意的事,因此对两种意见都不置可否。
纯如成年之后,我从不替她在一些关键的人生抉择上拿主意。但与此同时,我也强调了,作为女人,不管是否准备结婚,都应和男人一样,拥有可以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实现财政独立。纯如对此表示同意。她对我说,“要获得与男人平等的权利,女人必须首先让自己接受教育。”
就在纯如替美联社工作两个月后,她打电话告诉我们,《芝加哥论坛报》提供给她一个为期4个月的实习机会。与此同时,美联社则提出将她转正为全职新闻记者。纯如告诉我们,她决定为《芝加哥论坛报》工作,这样有机会写一些深度报道。她说,在美联社,绝大多数工作都不过是写硬新闻而已。
8月29日是绍进和我结婚25周年纪念日。那个周六,纯如从芝加哥赶回家,为我们庆祝。布瑞特和纯恺和我们一起到一家中餐馆吃了晚餐。晚餐后,我们一起照了张全家福。纯如已21岁了。在照片里,她看上去非常开心,无忧无虑。因为在美联社疯狂的工作节奏,纯如瘦了一些,但她依然美丽而快乐。
纯如9月1日开始在《芝加哥论坛报》实习。作为一名实习生,她为这家报社的所有部门工作:国内新闻部,都市新闻部,特稿部,体育部。纯如特别喜欢撰写特稿,通常不喜欢写本地新闻。她说她痛恨到市政厅参加新闻发布会,因为大多数与市政相关的新闻都很无聊。
纯如的文章包括《火灾迫使博物馆关门》和《年轻壁画家眼中的城市》。她报道了伊利诺伊大学被迫放弃自己的美国印第安人吉祥物的事,在圣诞节前还为美食版赶出了一篇题为“把记忆加入糖和面粉”的稿子。纯如在即时新闻版发表的一篇长文章《是昆虫让你起鸡皮疙瘩吗?了解一下》充分显示了她极强的科学写作能力。
纯如为《芝加哥论坛报》撰写的文章中,最受欢迎的还是这一篇《科学家眼中的爱因斯坦,公众眼中的那谁谁》。这是一篇关于二度诺贝尔奖得主约翰·巴丁(John Bardeen)教授的故事。自1951年起,他便在伊利诺伊大学工程和物理学系任教,直至1975年荣休。20世纪80年代初,还是少年的纯如曾经在家中见过巴丁教授,因为他和绍进在同一个系工作,我们知道他在科学界是如何的大名鼎鼎。在那次聚会上,纯如请巴丁在一份《香槟–厄巴纳新闻报》上替她签名,因为这期报纸刚好刊登了一篇介绍巴丁的闻名世界的科学发现的文章。纯如对巴丁的成就十分敬佩,并且对有机会亲自见到他深感自豪。每当有人向她问起伊利诺伊大学,纯如总会提到两度诺贝尔奖得主巴丁是该校教授。然而,那个提问者真正感兴趣的却往往不过是伊利诺伊大学的橄榄球队“战斗伊利诺伊人”!
纯如对巴丁关于晶体管和超导理论的研究十分着迷,于是我们建议她不妨采访一下巴丁。我们还提醒她,巴丁已经81岁高龄,如果想要采访他的话,必须得抓紧时间。
纯如马上联系了巴丁教授,通过电话采访了他几次,还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专访。纯如的文章发表于1990年1月,巴丁去世一年前。后来这篇文章被几本纪念巴丁生平的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物重新刊发了好几次。
因为纯如的科学背景和她严谨充分的调查考据,这篇文章既准确又生动。巴丁一向以静默和谦虚著称,很少在公开场合表露感情。但纯如告诉我们,她觉得巴丁温和而慈祥。或许是纯如让巴丁想起了他自己的孙女吧。
在校园里,纯如还采访了物理系和工程系许多巴丁从前的学生和博士后研究生,其中就包括尼克·霍伦亚克(Nick Holonyak)。他是一位物理学和电子工程学教授。纯如告诉我们,尽管已经多年没有上过物理课了,但从霍伦亚克那里,她仍得到许多关于物理学的深入见解。而霍伦亚克也对纯如的好学和在科学写作方面的天分大为欣赏。
作为巴丁的第一个研究生,霍伦亚克后来发明了在电子表和便携计算器中广为使用的发光二极管。纯如的文章发表后,我们在校园里偶遇过霍伦亚克几次,他告诉我们,他非常喜欢和纯如谈话。后来,他还告诉我们,他一直在关注纯如的事业进展并阅读她的著作。而纯如也总是对生长在香槟–厄巴纳这样一个学术气氛浓厚的环境中深感幸运。
9月底的时候,我弟弟彬彬从他曼哈顿的办公室打电话给我们,告诉我们有一期长达两小时、名为“革命中的中国:1911~1949”的特别节目将会由PBS播出。我父亲作为那一段中国历史的见证人和幸存者接受了该期节目的访问。我们拿到节目录像带,给纯如也复制了一份,她对此表现出很大兴趣,并对我们说,有朝一日,她也想采访一下绍进和我,了解我们的家族历史。
PBS的这期特别节目播出三周后,我母亲从纽约打来电话。她说当天她咳出了两块豌豆大的血块。我们兄弟姐妹都极为担心,劝她尽早去看医生。不久传来消息,医生说她的肺部有肿瘤,可能是恶性的。
这个诊断结果震惊了全家人。我请假飞到纽约帮忙照顾妈妈。11月27日,我姐姐菱舲和我陪她去了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进行活体组织检查。医生发现肿瘤的确是恶性的,但癌细胞来自乳腺而非肺部。这事实上是个好消息,因为已有可以抑制乳腺癌细胞生长的药物,但肺癌却相当难治。活体组织检查后,医生决定不切除肿瘤,而代以抗癌的处方药物。在一段时间里,我们为有药可救感到欣慰,但我们也知道,母亲的乳腺癌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器官——这是预示总体健康状况不佳的一个坏征兆。我从纽约回到家,精疲力竭。
这时候,纯如从她办公室楼下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回来,带来更多的坏消息。她说,《芝加哥论坛报》决定在她12月底实习期满后不再继续聘用她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纯如一直希望能够在一家主流报纸找到一席之地,并以此为基础开拓自己的新闻事业。她的梦想破灭了。我们问她《芝加哥论坛报》是否留聘了其他同时期的实习生。
“是的,他们留下了。”纯如小声回答。我能听出她颤抖的声音中那深感羞辱之意。
绍进和我跟她聊了很长时间,她开始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自我反思。她告诉我们,在报纸这行,她很难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她还意识到,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听从指挥或是只要遇到被认为有新闻价值的选题就埋头去干的人。
绍进告诉她,在任何一行,都必须要从最底层做起。“你不能入伍第一天就当上将军,”绍进告诉他,“你必须先从小兵开始。”但纯如过于雄心勃勃也过于缺乏耐心了。在这通电话中,纯如告诉我,“你知道,妈妈,我不是那种愿意随大流的人。”她承认自己太过独立,太个人主义,而且并不真正喜欢成为团队的一部分。
纯如对我讲述了一些她与编辑们的冲突。她说,有一次,她的头儿要求她给一个刚刚悲惨地失去一位亲人的家庭打电话。纯如告诉那位编辑,她已经试了几次,但这个家庭拒绝接受采访。那位编辑几乎没有表现出半点同情之意,让她再试。于是纯如当着其他同事的面,拿起电话,拨了那个电话号码。她把电话递给自己的头儿,然后说,“你跟他们讲吧。”那位编辑当然很不高兴。但纯如告诉我们,她觉得那个家庭有权不公开自己的悲痛。她说,那要比获取一两句报道中可以引用的话重要得多了。
还有一些原因是关于纯如的社交圈和标准的“办公室政治”的。比如说,纯如不喜欢在人背后说闲话。她说她觉得这事既无聊又浪费时间。
尽管如此,纯如仍为没有能够留在《芝加哥论坛报》工作而伤心,因为在那里的工作还有很多是她真心喜爱的。我安慰她说:“我们要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总还有其他的机会。”
一连几天,纯如都情绪低沉。但她最终还是缓了过来,变回原来的自己。她催我们赶紧到芝加哥去看她,趁她还在那里。她说她很快就会搬回家,重整旗鼓,思考清楚她到底想干些什么。
两天后,纯如打电话过来说,《芝加哥论坛报》半夜给她打电话,说有一架飞机在芝加哥中途机场(Midway Airport)因为温度过低而滑离跑道。纯如立即开车赶往现场,希望能够采访到当事人,得到完整消息。
我的母性直觉立时占了上风。我记得当时一直在想,做个新闻记者的生活一定十分不易。我能想象她在一片漆黑的凌晨时分,在寒风呼号、漫天冰雪中独自开车的样子。在厄巴纳,纯如一直生活在我们的呵护之下。绍进和我立刻决定,尽快去看她。
圣诞节前11天,我们冒着严寒开车到芝加哥去看纯如。她的小公寓位于市中心时髦地带的一栋高楼里。因为她只在那儿生活了很短一段时间,房子里几乎没什么装饰。看起来纯如只在那儿睡个觉而已。厨房里空空如也,证明她根本就不做饭。我买给她的电饭煲还是崭新的,没有任何用过的迹象。我很失望。我不能想象一个人居然可以忙到如此地步,或者她根本抽不出时间好好做饭好好吃饭。但纯如告诉我们,她甚至没有时间去考虑吃的问题。她全身心投入到她的职业生活中去。
几天后,布瑞特也来看纯如了。不幸的是,当他为圣诞节购买礼物时,隐形眼镜里进了东西,眼睛发炎以至于不得不住进急诊室。纯如后来在自己的公寓里照顾布瑞特。他决定最好回家休养,于是12月21日,布瑞特坐上了“美铁”(Amtrak)列车。不过,由于极度严寒,火车中途停了下来,他被困在车上好几个小时。与此同时,纯如则决定不回家过圣诞节。《芝加哥论坛报》指派纯如假期当班。除此之外,她对我们说,她也需要自己独处一段时间,考虑离开《芝加哥论坛报》后到底何去何从。
圣诞前夜那晚,当我打电话给纯如时,她告诉我她觉得孤单。我尽力安慰她,但很难找到合适的话。一想到我的女儿就这样在一个大城市里孤独地度过圣诞节,再想到我们家以前共同庆祝的那些快乐的圣诞节,我就十分难过。
纯如告诉我,她刚刚到密歇根大道上走了走,欣赏夜景。她知道,可能要再过很久,她才会重新在寒冬中走过这条大街。
纯如快冻僵了,但她仍很享受站在建筑物旁仰头望向夜空中摩天大楼的尖顶的感觉。她喜欢密歇根大道两旁闪烁着小而明亮的黄色灯光的树木。她说,街道上满是拎着大包小包圣诞礼物的人们。她告诉我们,她会怀念芝加哥的。当她走过城市街道,寒风扑面袭来,她想起了我在厨房里做烤鸭、父亲蒸馒头、纯恺拨着壁炉里的柴火时的情景。她说她想念所有这一切。
我告诉她,等她搬回厄巴纳,新年时我们就能见面了。是的,纯如回答说,她想要回家,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