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索,晋王用力坐起身,段墨寒赶忙上前去扶,又在他身后垫了个靠枕,让他能倚在上面不至于太劳累。
晋王端起旁边的药碗一口气喝完,像是感觉不到苦一样接过段墨寒递来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便说:
“那个假锁春怎么处置的?”
“云川不敢擅自处死她,就关在地牢了,但是前不久大理寺少卿高瞻来要人,说是此女刺杀皇子理应移交大理寺处置,我知道齐王又想让高瞻来掩盖此事,便跟高瞻周旋了片刻,但皇上急着要给你报仇,直接下了圣旨要将这个假扮王妃侍女的女刺客斩首示众,诛九族,我不能抗旨,便只得让高瞻把人带走了。”
晋王微微颔首,道:
“无妨,此女于我已不重要,父皇那边可还有其他情况?”
“这个倒是没有,不过东方神医前些天回来了,他本不想管你的,云川和谭灵又把他五花大绑押过来了,他说你身上其他的伤口无碍,但是被碧血剑刺中的地方还是很严重的,神医的意思是……最好让你随他去药谷静养,我们不敢擅自做主将你送走,想等你醒来问问你的意思。”
晋王认认真真听着段墨寒的话,不多时便开口道:
“墨寒,帮我写一份奏折,告诉父皇东方神医说我的伤要随他去药谷静养。”
段墨寒一听,本还欣慰晋王没有急着要去陇西反而是主动配合治疗,但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反应了过来,着急道:
“你……你不会是想借机离京去陇西说服魏王吧?”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段墨寒显然不想让晋王如此冒险:
“表兄你要知道,你的身体被顽疾折磨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根治,这才恢复没多久你又受此重伤,若是不好好治疗留下什么病根,你就算拿下皇位也做不了多久的皇帝!”
晋王见段墨寒如此担心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笑着说:
“你放心,我有分寸,倘若我突然离京去陇西必然会在诸皇子中引起猜忌,但是如果借着去药谷疗伤之际偷偷跑一趟陇西,那便容易多了!”
“可是……”
“墨寒,不要再说了,我会先去药谷接受治疗的,待时机成熟,便直接从药谷出发去陇西,如此刚好可掩人耳目。”
见晋王这样说,段墨寒也不再阻拦。
正转身去取笔墨纸砚,却是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折回的段墨寒将笔纸放在小案上,对晋王说:
“有一件事,唤月让我告诉你,她说她愿意嫁我为妻,以此来换取郑德妃从宫里带出的消息。”
宫里晋升为宫官的司珍毕竟比不得德妃,德妃已位列四妃,与刘淑妃徐贤妃平起平坐,她能送来的消息比六品的司珍多的多。
所以,萧唤月还是选择了用自己的终身大事去跟郑德妃做这场交易。
兀自草拟着呈给皇帝的奏折,良久都没听到晋王的回应,段墨寒回过头去,见晋王俊朗的眉目间似是笼上了一层云烟,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何表情,但又觉得他仅仅是在盯着一处出神,什么都没在想。
“表兄……表兄?”
眼波微微流转,晋王回过神来,似是自言自语道:
“她这又是何苦,本已是自由之身,又何必因我而卷入这些是非。”
“她是想让你万无一失,这样才可以保全她的家人。”
晋王忽而转过头看向段墨寒,问道:
“你会对她好吗?”
段墨寒轻轻搁下手中的笔,正色道:
“我一早就说过,我是个不愿成亲的人,这一生娶谁都无所谓,但如果你把唤月托付给我,凭我跟你,跟云川的交情,我可以保证不管她一生有无所出她都是我唯一的女人,我不会休妻也不会纳妾,当然……如果她不愿跟我做真正的夫妻,我也绝不会为难她,大不了把她娶回去养着,做一辈子兄妹也可以。”
晋王却是闻言轻笑,伸手轻捂着伤口摇头无奈道:
“人家唤月又不是没有哥哥,谁稀罕你这个哥哥。”
段墨寒却是别过头去复又提起笔,边写边说:
“总之,你知道我不会亏待唤月就是了,小时候在宫里,都是你和云川护着我,云川那时多好。萧丞相当年让他入宫伴读的目的其实是想让他多结交其他做伴读的公子哥儿,这些人日后必然大有前程,若是与他们交好,对萧家也是有益无害,但是那些公子哥儿都因云川向着我说话而疏远了他,可云川还是义无反顾的跟你一起护着我,单凭这点,我都不可能对唤月不好,更何况你又那么喜欢她,你若信我,我也自然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他的话说的很明白,他不爱萧唤月,但会一辈子对她好。晋王侧目看向段墨寒提笔落字的侧影,忽而忆起萧洛从前跟他讲过的小时候的事。
那时段墨寒去相府蹭饭,萧洛便和他形影不离,完全把萧唤月抛在了脑后。当时不过六七岁的萧唤月为了解气便偷偷跑去厨房往盛满米饭的碗里撒满了盐,然后在那只碗上做了标记,待用膳时便故作友好的把那只碗端给了段墨寒,段墨寒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姜氏见状便叫来厨房的下人寻问,下人们纷纷指证除了大小姐没有其他人进过厨房。段墨寒见状,怕姜氏责罚萧唤月,便说自己方才出现了错觉,愣是把一碗拌盐的米饭吃了个干净,然后冲到萧洛房里一口气喝光了桌子上泡好的茶。
晋王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莫名的就有些羡慕段墨寒了,他跟萧唤月是真正的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而自己和萧唤月充其量也就是血洗清莲观之前见过三面,从一见钟情到互诉衷肠再到最后的分崩离析,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就两个多月,跟人家十几年细水长流的情谊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午后的日光流转在晋王府后花园里,许多夏日里盛开的繁花已日渐凋谢,有些花期长的也不过是零零散散你一处我一处的兀自开着,唯有几处绿树依旧枝繁叶茂,于一尘不染的石子路上投下密密的阴影。
树荫下水青色长裙的女子广袖如云,一双冰玉般干净修长的手指捧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递到面前靛青色长袍的青年男子眼前:
“墨寒哥哥,这块令牌是齐王血洗清莲观那晚你放我出长安时给我的,我一直贴身放着,虽然这一年辗转各处,索性是没有遗失,之前在洛阳有缘相见,却忘记了归还,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段墨寒垂眸望着那块熟悉的令牌,上面的纹路因年代已久变得略微模糊了,但“荣宁”二字却依旧清晰触目。伸出手欲将令牌收回,可当指尖触及令牌光滑的边缘时,段墨寒忽然收了手:
“罢了,我们都要做夫妻了,有些东西也就不必非得分出个你我了,这块令牌出自荣宁公主府,行遍大周无人可阻拦,你好生收着便是。”
他们……要做夫妻了。
萧唤月双手紧捏着令牌,默默垂下头去,轻声问道:
“晋王……他怎么说?他同意吗?”
“怎么?你希望他挽留你吗?”
“不是!当然不是!”
萧唤月本能的就否认了,她不想让段墨寒觉得她一直放不下晋王。事到如今,她想要的不过是个心里安慰罢了,晋王若是犹豫了,伤心了,她也许会欣慰,会开心,但……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愿意嫁给段墨寒来换取郑德妃的消息的,明明是自己口口声声说不想嫁入皇宫让萧家陷入外戚之家的境地的,一切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人逼她,如今,又何必在这自欺欺人。
也罢,夏去了,花谢了,那一场风花雪月,也是时候放手了。
“墨寒哥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你不想成亲,日后……日后我也不会让你为难,你只当……只当养了只猫!”
只当养了只猫,多么有意思的想法。
段墨寒忍不住抬手摁住萧唤月的额角,将她往身前揽了揽,年轻女子周身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荷香,宛若凝露,令人神清气爽。
“傻丫头,猫才能活几年?人能活几年?”
萧唤月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起了那夜段墨寒放她出长安时她曾说过一句来日若能重逢再报今日之恩,如今确实有幸重逢,这份恩情竟是注定要以身相许来报答吗?
萧唤月身量轻盈,被段墨寒轻轻一拉就上前挪了好几步,水青色的裙摆与段墨寒靛青色的长袍依偎在一起,像一株亭亭而立的清荷倚在岸边人温暖宽厚的掌心里。萧唤月的下巴轻轻挨上段墨寒的肩膀,段墨寒俊美的眉目近在咫尺。他的脸早已恢复如初,许是经历了颇多曲折,整个人沉淀了下来,比起曾经惊艳四方的明艳,多了许多让人不忍参透的深邃,像一杯好茶,愈发香醇。
段墨寒依旧很美,她虽不会心动,但却心安。
心动只为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一次只有一瞬间。
心安也为一个人,半生才能等来,等来便是一辈子。
远远的望着,他俩好似画中人,晋王在假山后悄然而立,倒背的手中是那把他曾经亲手为萧唤月做的折扇,是徐以遥偷偷从萧府里带出来的,眼前这一幕,好温暖,却不属于他。
腰上被碧血剑刺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可心里,更痛。
不知是无意还是下意识,那把折扇毫无预兆的从晋王手中滑落,直直的坠入假山旁的一汪水池中,波澜很小,声音也很小,没有挣扎,没有犹豫。
晋王连忙垂眸看向池中,扇子已渐渐向池底沉去,扇坠上的流苏轻轻摇曳,像是在向一个人作别,亦或是向一段过往作别。
心头一惊,晋王有些不舍的向池中伸出手,却又最终将手收回,暗自哂笑道:竟是如此不知不觉的手一松,便放了手。
到底是江山美人不可兼得,谁也逃不过这已烂俗于众人心中的魔咒。
那就……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