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这片古树林,可以省去大半日的时间,之后的行程就比较顺利了,离长安越近,幺蛾子们越不敢轻易扑腾,天子脚下还是有所顾忌的。
终于,经过多日的快马加鞭,长安城的轮廓渐渐浮现在众人眼前,萧唤月听着繁华热闹的叫卖声渐渐萦绕在耳畔,便知离城门越来越近,作别一年,如今,终于回来了,可这座城门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
来不及多想,熟悉的声音在城门内响起,这个声音她记得,是晋王身边的徐以遥,徐以遥不知对守门将领说了些什么,他们的马车没有接受检查,直接进城向晋王府驶去。
另一辆马车里的谭光舒长舒一口气,一路乔装改扮至今日,从岭南到洛阳再到京城,终于,他回到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两辆马车陆续停在晋王府不起眼的角门旁,一行人在徐以遥的掩护下匆匆从角门而入,徐以遥谨慎的站在角门口四下打量一番,这才命人将马车从侧门牵入,而后将角门从里面锁住。
徐以遥站在众人面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诸位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王爷已命人安排好厢房,请各位大人稍事休息,待王爷下朝归来,会传召各位大人,共商大计。”
萧立言点了点头:
“有劳徐大人了。”
徐以遥正准备领了众人前往厢房,抬眼却看到了跟在姜氏身侧低头垂眸的萧唤月,心头一颤,徐以遥暗道:终于,还是把她等来了。王爷寻她寻了一年,她可终于肯露面了。
似乎觉察到了徐以遥的目光,萧唤月抬眸,坦然的迎上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徐以遥见状,开口道:
“萧姑娘回来的正好,许妃娘娘一直惦念着你。”
许妃娘娘,她最好的朋友,如今都要唤一声娘娘了。
心中虽颇为感慨,面色却依旧波澜不惊,萧唤月只道:
“有劳娘娘牵挂。”
萧唤月到厢房后沐浴更衣,只匆匆打扮了一番,就被许知君的侍女叫走了,许知君急着要见她。
一路跟随侍女穿过晋王府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后花园处的一方小案前,年轻的女子一身玫红色曳地长裙,精美的发髻上戴着两朵鎏金镶红宝石的珠花,两支点翠银钗斜插入耳后的乌发里。眼前一盘棋,手中两颗子,对面,没有人陪她对弈。
远远的看上去,许知君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依旧优雅,恬静。
“民女萧氏,给晋王妃请安。”
抬袖,下跪,合手,叩拜。萧唤月规规矩矩的给许知君行了个大礼。
手中棋子滑落,许知君侧过头去,目光恍惚了片刻,忽而站起身,身后侍女正欲搀扶,却见晋王妃已快步走到萧氏面前。
蹲下身去,颤抖着双手将跪在面前的女子扶起,许知君泪眼婆娑:
“唤月,别这样,快起来,快让我看看你!”
萧唤月站起身,抬眸看向许知君,她依旧那么美,只是……不再有少女时的那股精气神,眉心处有种说不出的憔悴,她才十八岁,何至于如此?
许知君忽而一笑,抹去脸颊上的清泪,拉过萧唤月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仔仔细细打量了萧唤月一番,许知君的目光落在她发髻一侧有些泛旧的珠花上,心里一阵酸楚,许知君抬手将自己头上泛着珠光的银钗取下,插入萧唤月的乌发里:
“你连十七岁都还没到,就打扮的那么老气,日后,可怎么说亲啊?”
萧唤月只是笑了笑,拉着许知君的手说:
“姐姐也不过初为人妇,倒是比以前更会唠叨我了。”
许知君苦笑着看向眼前的一盘棋,只道: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好不好的也只能自己忍了,除了唠叨唠叨你,我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帮我解解闷儿了。”
“他……对你不好吗?”
虽然已能猜到答案,但有些话萧唤月还是忍不住问了。
似是有所犹豫,却又终是一笑,许知君侧目看向棋盘对面空空的座位,无奈道:
“我如今过得如何,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他不是去上朝就是在书房里策划他的大事,就连邹氏和钱氏相继有了身孕他也没有多加关照,虽说如今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他还是会夜夜留宿在我这,但是唤月你可知,他梦里唤着的……都是你的名字!”
“……”
心中一惊,萧唤月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却见许知君拉起她的手,接着说:
“当初在友来山庄时,你就该告诉我的,你不知道,他那日醉酒把我误当成你,我有多伤心……”
“许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不想给你平添苦恼,我以为他会把我忘掉……”
许知君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有些事,本就说不清谁对谁错,不过都是造化弄人罢了!”
萧唤月望着心灰意冷的许知君,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欢喜的快步走到许知君面前,说:
“娘娘,王爷来看您了!”
许知君抬起头,看向前方的来路,萧唤月也沿着她的目光望去,熟悉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淡紫衣衫,长发如墨,他健步走来,高华的气质让周遭景致都变得了无生趣,仿佛四周皆是空旷的原野,让人只能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目光交汇间,晋王灼热的眼神只落在萧唤月身上片刻,便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许知君身旁,拉起她的手,柔声道:
“知君,本王近日公务繁忙,难免冷落了你,听闻萧氏跟她大哥都在洛阳,这才命云川将萧氏一并带回,有她在府中,也好跟你做个伴。”
一旁的侍女欢喜道:
“娘娘,奴婢就说嘛,咱们王爷最疼的还是您这个正妃!”
侍女不懂晋王心思,许知君又怎会不懂,不过是借着跟她作伴一说将萧唤月顺理成章留在王府里罢了,许知君很知趣的看向晋王,屈膝行礼:
“王爷体贴入微,妾身不胜感激,萧妹妹是丞相家眷,丞相父子二人为王爷效力,劳苦功高,妾身定会照顾好萧妹妹,为王爷分忧。”
晋王见许知君明白自己的用意,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到底是对不起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妃,也只得许诺道:
“知君,你放心,本王答应过你父亲,只要能拿下皇位,本王……会立你为后。”
残忍的话语,当着萧唤月的面从晋王口中飘出,继而涣散在空气里,可萧唤月,自然是听的一清二楚。
这听起来如此耳熟的话,清莲观的那天晚上,晋王也曾对她说过,凤冠霞帔,母仪天下,多么动人的承诺,如今,重新许给了她的许姐姐。
萧唤月从容的给了晋王一个得体的笑,说:
“许姐姐与王爷伉俪情深,定会传为佳话。”
晋王闻言,心头难免苦涩,再度把目光移向萧唤月,却见她眼神清澈,一脸诚恳,与清莲观里那个忐忑不安的少女判若两人。
没错,她变了,变成一个善于隐藏自己、喜怒哀乐不溢于言表的人,那么,她还快乐吗?
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晋王只是迎着她的话道:
“让萧姑娘见笑了,王妃身体不好,有劳萧姑娘多多照料,本王还要去书房处理事务,晚些时候再来看你……再来看你们。”
紫衣华服的男子消失在来路的转角处,许知君渐渐转过身,重新拉过萧唤月的手,说:
“妹妹,你放心,日后我若为皇后,你便是贵妃,你生了儿子便立为太子,谁也别想逾越你!”
心中再无所动,萧唤月拍了拍许知君的手背,轻笑道:
“姐姐可知,我不愿再嫁给他了。”
“是因为我吗?”
“曾经是因为姐姐,但如今只是因为我自己,我不想再嫁入皇室,不想住进那不得见人的宫墙,我宁可在江湖上逍遥一辈子,也不想每天眼看着他翻别的女人的牌子,留我在深宫里坐冷板凳,与其那样,不如择一普通人,共度余生,白头到老。”
她说的都是心里话,许知君知道。
默然转过身,重新坐到棋盘旁,许知君心里暗道:傻丫头,你怎知姐姐要你入宫是没有私心的呢?你要知道,我膝下无所出,只有你在贵妃的位子上,才不会觊觎我的后位,只有你的儿子继承皇位,才不会对许家赶尽杀绝。我们许家是武将,升官加爵靠的是军功,可如今天下趋于太平,边关无战事,许家也便没了出路,只要我当一天皇后,许家便可繁荣一天,只要我活一天,爹娘兄弟便可活一天,今生今世,这口气,这条命,不过是为了延续家族荣耀苦熬着罢了!
此时,晋王站在书房内,不知何时,徐以遥已立在其身后。
“王爷,拉拢魏王……当真是萧姑娘的计谋?”
显然,徐以遥也不相信他印象里的萧唤月有如此胆量和心智。
晋王毫不犹豫的颔首:
“是云川亲口所说,不会有错,只是没想到,会与本王的想法不谋而合。”
晋王早就有拉拢魏王的想法,只是段墨寒说他太冒险,一度反对,他没想到,最后能和他想到一处的,竟是萧唤月。
“不知依王爷之见,派哪位大人去陇西当说客比较合适?”
晋王转过身,沉静的眸子看向徐以遥:
“哪位大人都不合适,此事……本王会亲自走一趟!”
“王爷!”
晋王抬手,示意徐以遥不要再说了。
这件事,他已经思考了很久,不想再改变计划。谭光舒如今的身份还是朝廷钦犯,戴罪之身,能安然无恙从岭南回到长安已经十分艰难,绝不能再冒险走一趟陇西了。至于萧立言,虽然是说客的最佳人选,可他如今已经被齐王和刘淑妃的人盯上,仅从吴兴到长安就两次遇刺,也不可再冒险。至于萧洛和段墨寒,他们各司其职,西京这边自有新的任务安排给他们,所以,谁去都不合适。更何况,二哥魏王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善于掌控大局让别人为自己办事,可有些事,倘若自己不涉身其中,便不是那么好办成的,说服魏王,要做到万无一失。
见晋王去意已决,徐以遥也不再劝说,而是提议道:
“王爷,既然萧姑娘的计策与您不谋而合,想来萧姑娘心中已有所规划,王爷何不携萧姑娘同去陇西?一来萧姑娘可助您说服魏王也可护您周全,二来……王爷让萧公子将萧姑娘一并带回,不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如今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和萧姑娘独处……”
晋王忽而一笑,打断了徐以遥没说完的话,看不出晋王脸上是什么表情,徐以遥也就没有接着说下去。
将手背在身后,晋王怅然道:
“徐以遥,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此去陇西,容不得半点闪失,我绝不会借机去谈情说爱误了正事。再者,陇西一带,我的暗卫不多,这一趟危险重重,我不可能让她陪我去冒险。其三……云川之所以能如此爽快的答应把萧姑娘带到晋王府,你真的以为他是对我放下成见了吗?你太单纯了,他是不想把他妹妹一个人留在各方耳目云集的洛阳城,他知道此时只有晋王府才是安全的。我这一走,京中大局全要仰仗丞相帮我掌控,倘若我将他的女儿带去陇西,他日日担忧女儿的安危还如何安心为我做事?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带她去陇西的。”
晋王一番话,说的徐以遥哑口无言,主公思虑之深,是他一辈子也达不到的。
这时,门外侍卫来报:
“启禀王爷,吴王殿下求见!”
“传!”
不多时,一身青衫的少年站在晋王身后,抬袖行礼:
“四哥,我回来了。”
晋王转过身问道:
“郑昭仪情况如何?”
话一出口便觉察出了自己的口误,晋王轻轻一笑,转而道:
“又叫错了,应该叫德妃了。”
吴王低下头,心里一阵凄凉:
“其实叫她什么不重要,不管是嫔还是妃,只是一个封号罢了,长平姐姐不在了,郑母妃就算做了皇后也不会开心的。”
养育了十七年的女儿,就这么走了,德妃连着三日不吃不喝,还是吴王在猗兰殿跪了一天一夜,德妃才念在养子的一片孝心上吃下些东西的。如今齐王和淑妃剑拔弩张,水火不容,此时德妃送出的消息格外重要,这将直接决定着晋王何时挑起宫变。
然而,长平公主死后,晋王再也没收到过德妃送来的消息。
的确,让一个刚刚丧女的母亲继续一心一意为自己做事,是有些残忍了,可是……如果她不为自己做事,一旦错过了挑起宫变的最佳时机,后面的局势就会变得不好掌控,到时候功亏一篑,不仅是晋王,连德妃自己都活不了。
想到这,晋王开口道:
“郑德妃如今在宫里的形势只怕也不太好,以淑妃的心智十有八九会怀疑德妃已经在为我做事,听说,淑妃前些日子还打死了自己的两个宫女。”
吴王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道: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两个宫女中有一位是郑母妃当年安插进刘淑妃宫里的,如果不是巧合,那就证明刘淑妃已经起了疑心,正在想办法把她认为可疑的人处理掉。”
晋王微微颔首,侧目看向吴王,斟酌了片刻后便说:
“德妃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想就此收手不再为我做事,还是……”
吴王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便试探性的问道:
“四哥,萧姑娘如今回来了吗?”
“今晨刚到,怎么了?”
话一出口,晋王便有了一种不安的预感。
却见吴王低下头去,不敢看晋王的眼睛,只是低声道:
“郑母妃说,她可以继续为四哥你做事,但要你帮她完成长平姐姐唯一的遗愿,否则,她宁可一死……”
“遗愿?”
显然,晋王并不知道长平公主留有遗愿。
吴王的声音变得更小:
“长平姐姐的遗愿……是让段表哥娶萧姑娘为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