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经过那棵枝叶浓密的槐树时站住了,慢慢抬起头,盯着那深色的交缠成一团网的枝条。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蘅知道自己躲不下去了,又不愿出来,于是从树冠里伸出一条白玉色的手臂:“看你和那个替身过得如何而已。”
将离觉得那只手像招魂的蟠,让她的全身都叫嚣着要逃命,他的出现代表了疼痛、毁灭和死亡。
可她现在已没什么好怕的,她已经死过一次,大彻大悟。若谁要毁掉她的生活,她大不了就跟他鱼死网破。
将离摇了摇头:“我从没把他当过你,他和你是不同的。”
杜蘅嗤笑:“他体内那副白骨是我的,相貌也是我的,哪里不同?哦,或者说白了,他也只是个替身而已。”
“他不是替身。”将离执拗地盯着他,“若我爱的是你,爱而不得,那么他是替身。可现在我爱的是他,若他不在了,你就是替身。”
这番伶牙俐齿只记得以前在朝堂上她与女帝青萱嬉笑怒骂针锋相对时见过,叫人恨到骨子里却挑不出一丝毛病。可记忆里她从未对他如此刻薄过,对他说句重话都不舍得。
杜蘅只觉得一股子酸意直冲脑际,口下也没了遮拦:“一派胡言!既然如此,为何当时还跟拂姬订下契约要我回来?!”
听语气像是被狠狠戳痛了。将离一怔,并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她不要他,会让他难过吗?这只麒麟的心是无底洞,什么都填不满的,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谁说我是要你回来?”将离仔细想了下当初的事,又接着说,“拂姬没有骗我,她说过的,即使生了血肉,若没有魂魄也只能是个会穿衣吃饭的肉壳子。其实我不该贪心的,当年就不该想让你活生生地在我身边,所以才会犯下错事。我有错在先,后来你对我的那些……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都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希望你回来,我和拂姬订下契约,不过是想要一个当初那个会安静听我说话却不会伤害我的杜蘅而已。”
杜蘅隔着影影绰绰的树叶缝隙,望着她头顶的发旋和颤抖的睫毛,心想,原来如此啊。
“所以,你那么伤心,是因为我附身毁掉了那副没有长全的肉身?”
将离看着地面,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了。
杜蘅木然地望着头顶湛蓝湛蓝的天,这梅坞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杜蘅是假的,他以为将离对他的执著也是假的。到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一瞬间,脑内纷乱,只剩下拂姬那不冷不热的一句,你为何而来?
他生来就在极北麒麟谷,本来麒麟族与外族通婚者众多,而杜蘅的父母都是能御水的麒麟,又都侍奉在西方菩萨的莲座前,这个精纯的仙胎听着诵经被众佛祝福过,全族都盼望他生来就是个灵气极盛的水麒麟,将来光耀门楣。
母亲生他的前夕,麒麟族的人几乎到了个齐整,连交好的外族和其他天界众仙都来道贺。麒麟谷里的流水宴摆了十天十夜,仙音绕谷绵绵不绝。
可他生下来脊生双翼,灵气弱得连混血的麒麟都不如。要知道,在麒麟族中只能御风而行的麒麟,力量是最弱的。或许是期望太大,看到这样的孩子,所有人一下子像从云里摔进泥里。
那日莫嗔的衣上熏了一味香,母亲说好闻,问是哪得的,莫嗔笑道:是凡间的香料,名曰杜蘅。于是这便成杜蘅的名字。
母亲生下杜蘅三月后,就把嗷嗷待哺的孩儿交给了家主,和父亲一起去了西方。几千年间,他和他们见过也就寥寥数面,说话也是生疏客套的。
他们都以为杜蘅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刚生下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可没有人知道,就连他最亲近的莫嗔姐姐也不知道,大约是每日听菩萨诵经,他在母亲的腹中时就有了记忆,他在出世之前就已懂了喜怒哀乐。本应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却将自己的心、眼、耳,连同那极盛的灵气全都封印住,不看不听不想,几千年如同赤子,不悲也不喜。
可这一瞬间,杜蘅大彻大悟,瞬间苏醒。
白寒露与柳非银陪着拂姬在山巅的梅树下饮茶,只看到瀑布前突然霞光万道,瑞气千条,逼得人睁不开眼。
一只通体雪白的麒麟飞升至半空中张开硕大的羽翅,四蹄踏白浪,口中含火,灵气逼得那些小精怪们软了双膝,瑟瑟发抖。
传说中,上古仙魔大战时,有一头能御水御火的风麒麟战死,佛祖说,他终将归来。
一时间,天地间的金光穿破了昏暗的天际,整个梅坞都剧烈摇晃震动,精怪们吓得大声呼救,周围好似画卷淋了水般慢慢剥落开,拂姬用法力和意识创造的整个梅坞山崩地裂。
拂姬大叫一声:“不好了!梅坞要崩塌了!”
白寒露手疾眼快地将现了原形趴在石凳上不得动弹的小狐狸揣进怀里,左手揽住柳非银,右手结印脚下生风。
乐生化成的云雀载着拂姬带路,几人在梅坞彻底崩塌之前从剥落的缝隙里飞越而出。
11
将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高高的沙丘上,一双洁白的硕大羽翼护着她的身子。
刚才发生的一幕犹如噩梦,她的家园山崩地裂飞沙走石,她拔腿就往瀑布下的草屋跑,跑到半路就看见杜蘅正站在他喜欢的那棵山楂树下,他看见她过来露出浅浅的笑,可刹那间地上裂开个半丈宽的口子,那袭白衫瞬间被地缝吞没。
她撕心裂肺地哀号了一声,如同受伤的幼兽般昏死过去。
天边没有圆月,肆虐的风沙提醒她,梅坞已经没了,她的杜蘅也已经没了。
“啪!”一个巴掌落在脸颊上,杜蘅收起双翅,无助地看着她脸上充满恨意的眼泪。
她用力地捶他:“还给我!还给我!把杜蘅还给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以前那些还不够吗?”
杜蘅一声不吭地任她捶打着,一直到她哭累了,才重新抖出翅膀将她包裹在怀里。
她流泪受伤,他会难过;她微笑开怀时,他亦满足。这是爱。
他们麒麟族,轻易不爱上人,若爱上一个人那就是生生世世,至死不渝。是了,生生世世的爱。
他之所以选择封印神识,不就是为了得到那种干净纯粹的爱吗?
那种爱,将离给予过,现在就换他来给她。
“你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的。”他擦掉将离脸上的泪珠,温柔地说,“我会把你的杜蘅还给你的。”
“你……不要骗我。”将离如落叶般瑟瑟颤抖,“你不要骗我了,我看着他……掉下去了……无垠地狱的沙土下面活不了人的。你为什么要来,你要是不来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啊。”
“这梅坞本就是幻境,他不过是掉进了无垠地狱的某个地方,跟你走散了而已。”杜蘅轻轻拍着她的背,承诺道,“你不想见我,等找到他,我就离开。”
即使是神仙也无法料到以后的事,如若杜蘅知道有一日他会对这个姑娘死心塌地,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会将她视若明珠般呵护。
那日后,将离就再也不肯跟他说话了,一半是因为风沙中的戾气消磨着她的元气,一半是因为她和杜蘅之间已无话可说。
她精神不太好,每日最长的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每次醒来都枕着一腔心跳,她被裹在白色的斗篷里,只露出巴掌大的一个角,从那个方向看出去是杜蘅那嫩如笋尖的下巴。
如今的情形,杜蘅只想到四个字:相依为命。也好,起码相依。
“今日我们就在这座沙丘下休息吧。”杜蘅说。
背风的沙丘能挡住一部分风沙,杜蘅将斗篷抖开,淡淡地道:“失礼了。”说着把将离整个裹在怀里,“说不定拂姬大人和白公子已经找到他了,你放心。你受了那么多苦,佛祖会奖励你的。”
将离闭着眼睛,依旧不发一言。
很多事情只有站在对方的角度,才会懂得当时将离为何会往他的嘴唇上抹那些污秽的血污,就如同他现在这样,不仅想看着她,还想抱着她,亲吻她,同她说话。若对方能爱自己的话,一颗心都能燃成了灰似的狂喜。
什么都明白了,他虽遗憾,可幸好将离不会再掉眼泪了。
轻轻捏着将离的右手,那伤已经不在了,却永远地都留在了他的心上。
西海六公主呆呆站在她喜欢的男子对面许久,最终还是没现出身形。上月她去麒麟谷与莫嗔小聚,从她那里听说杜蘅来了无垠地狱。
污秽之地会损伤麒麟的灵魄,何况他还未重新修炼出肉身只借着一截梧桐木。她知道后心急火燎地来找,她生来就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地狱的风沙和脏污让她吃尽了苦头。
她身后的老龟仆忍不住小声道:“公主殿下,主人就在那里,您不过去吗?”
“那个女人就是将离?”
“是。”老龟仆偷偷看了一眼,啧,主人造孽呀,搂那么紧做什么。
“果真是一对璧人。”西海六公主不惜盛赞,可美目一眯,阴恻恻地笑着,“可又能如何,一颗小小的星宿敢跟我争男人,简直不自量力!”
“公主殿下,那如今?”
西海六公主一脚踹过去,将那老龟仆踹了个底朝天,狠狠地瞪了一眼:“当年叫你跟着他,你连个人都给我跟丢了,还有脸跑回去!这次非扒了你的龟壳当凳子坐!”
老龟仆被打了也不敢吭声,苦着脸缩到一边。
他们进了无垠地狱没几日,就看到一道飞升的金光戳破了灰暗的云层已上达天听。
六公主在沙漠里寻找杜蘅时,偶尔间捡到了他的皮囊。虽说是一具肉壳子,可这壳子却已有了他自己的意识,让她恼怒不已。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疯得厉害,用隐身咒跟了那只臭麒麟几天,可他毫无所觉,看来已经很虚弱了。
他们从小到大算是一起长大的,也知道他认定的事八百头驴都拉不回的性子。就是因为了解他,所以才知道怎么对付他。
西海六公主一步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那个叫将离的星宿缩在他怀里,小脸儿白得近似透明。
不过最适合这张脸的应该是死灰色,天上的星宿已经够多了,落一颗也无妨。六公主手心扣了贝母针,慢慢逼近将离露出的小片雪白的颈子。
杜蘅猛地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素渔川,你要做什么?”
是了,杜蘅从小就这样不冷不淡地叫她的名字,素渔川,素渔川……她不能永远都是素渔川。
“你动情了。”
杜蘅盯着怀里的人,脸颊染了薄薄的红。
素渔川笑起来:“我以为等你长大还要等个几千年。杜蘅,我喜欢了你几千年了。”
从记事以来这位西海六公主都是带头取笑他的,整天拿他逗乐子,杜蘅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番话。不过细下一想就明白了,三千宠爱一身的六公主怕是连怎么表达好感都不懂,只会一起跟着欺负他。
“素渔川……”杜蘅愣愣地说,“你和我都晚了一步。”
“你晚了,可是我还没晚。”素渔川站起身,从袖里取出巴掌大的一只流光溢彩的万年母贝,贝壳微张开口,杜蘅的肉身正蜷缩在母贝之中。
她笑着,带着点破碎的痴:“你跟我走,饮下忘情水同我成亲,我就把这副皮囊还给她。”
杜蘅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六公主愣住,只觉得指尖抖得不成样子,片刻后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从前她为了我着魔,我也愿为她发疯。”
执拗的,深情的,疯狂的,生动的,她不曾见过的杜蘅。
好个有情有义的麒麟神,无垠地狱的戾气打进眼里的疼也比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若他还有一丝犹豫,她也还是有机会的。
她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以他的骨重塑的肉身会有了意识,因为那是他的骨,那是他深入骨髓的深情所化的意识。原本就没什么分别的,杜蘅是他,他本就是杜蘅。
“好,好,好……”一连说几个好字,六公主脚下一地凌乱的飘带,她收起了狼狈,端起高高在上的白龙族公主的架势,“麒麟族不会出尔反尔,我信你。”
莫嗔,你同我说过,莫强求。
可这颗小星宿强求能得到杜蘅的心,说不定,我也可以呢。
还不晚,是不是?
12
拂姬重建梅坞,仆人们全都找回来花了十几日。
将离是带着她的杜蘅回来的,是那个总是只套着件松垮的白衫子,见了人便笑,对着将离尤为温柔的杜蘅。
“我跟他约定,他把我的杜蘅找回来,就可以走了。”将离轻描淡写地道,“那日我醒来是我的杜蘅在,他已经离开了。走了也好,只要他在,总没有什么好事。”
白寒露那琥珀色的兽眸打量了她半天,只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不明就里的一句话。
夜半梦醒时,看着眼前与杜蘅一般无二的皮相,将离心里却轰然崩塌: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从不会将他们弄错,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牵挂的那个是谁。
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既然走了,为何要给她温柔?
过了两日,白寒露离开梅坞,带走了那个叫柳非银的地灵。
又过了几日,杜蘅突然不会动了,只会坐在那里,除了吃饭喝水一言不发。拂姬看过后,叹息说,意识没了。将离沉默了半晌,只说,无妨。
接着又过了无数个普通的日子,有个好事鬼来梅坞做客,说起麒麟族有个叫杜蘅的上神与西海六公主的婚事订在百年后。
当时将离就正坐在他们身边的小板凳上剥豆荚,几颗绿色的小豆子从她的手里滚进土里,就像是几粒泪珠儿。
拂姬突然想起,就在那具皮囊的意识消散前,灵鸦叼来一封书信,上面没头没脑的三个字:为了她。
她终于明白,那三个字是谁送来的,是回答她的哪句话。
拂姬问:你为什么来?
杜蘅道:为了她。
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她。
半年后,瑶仙岛竹坞里掩映的醉梦轩。
前日落大雨,忘记关窗,湿了一卷竹简,他每接一个生意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因为新墨还未干透,字迹被淋得模糊,是风麒麟杜蘅和帝女星将离的事。
“要是这样结束了,也未免太伤人。”柳非银“唰”地打开扇子,墨发如瀑眼中含情。
白寒露将重新写好的竹简卷好置于架子的最上层,才慢慢地说:“人总是伤人而不自知。”
柳非银打了个呵欠,去廊外和竹仙饮酒作乐去了。
白寒露从袖中掏出早上红嘴黑羽的灵鸦送来的书信:风临城遭不熄真火烧了三天三夜,封魂师白清明死守城眼,生死不明。
“你没守住城眼,看来……是烧成灰了呢。”
算了,外面春光大好,谁管那爱恨别离。
将书信压在砚台下,白寒露走出书斋,慢慢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