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儒道之别:大隐隐于市 (2)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一直被儒士们奉为人生的信条。但是却也往往容易被人误解,以为“济天下”与“善其身”必是择一取之,而没有看到“兼”与“独”之别。梁漱溟先生说:“人类有个体生命和社会生命之两面,而社会一面实为侧重。”个体生命寄于此身,而与之相对的“心”则是其社会生命的基础。儒家所侧重的正是人的社会生命,也就是个人和他人、与整个社会的关系。完善自己的社会生命并不意味着对个体生命的抛弃,而是二者并行。是仕途通达还是命运乖蹇,都无法全然由自己控制,然而选择为天下还是为自己却是不同人信念的分水岭,信念本与身之所处无碍,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达还是隐,只要心中有信念,就能够做到“济天下”与“善其身”之心同存,这就是孟子所谓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梁漱溟先生说:儒家为学本于人心,趋向在此心之开朗以达于人生实践上之自主、自如。
这种能以达观的态度面对自己的人往往“也宜墙角也宜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忧并不是忧虑和无法可想,而是时时心有挂念。“卑微未敢忘忧国”,无论身在何方,都是心忧天下,也就是梁漱溟先生所说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勇气与责任心。功在天下是心之所系,行藏由我则是身之所处。无论何处,他所看的不是自己脚下站的位置,而是整个人生,所以不会被当下的处境之穷困所牵绊。
蒲松龄有对联自勉: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勾践身为败国之君,成夫差之奴,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他却把所有的尊严掩藏在了低声下气的卑贱之中。范蠡看到了他的志向,懂得了他的志向,于是出而助其复国。几年之后,越灭吴。分赏之际,范蠡飘然隐退。他的进退有度,成为后世多少知识分子的典范。李商隐有诗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说的就是范蠡。能以一己之力去挽回天地,此生不虚。若国家需要,定然会像谢安那样东山再起。
李泌一生中多次因各种原因离开朝廷这个权力中心。玄宗天宝年间,当时隐居南岳嵩山的李泌上书玄宗,议论时政,颇受重视,遭到杨国忠的嫉恨,毁谤李泌以《感遇诗》讽喻朝政,李泌因此被送往蕲春郡安置,索性“潜遁名山,以习隐自适”。自从肃宗灵武即位时起,李泌就一直在肃宗身边,为平叛出谋划策,虽未身担要职,却“权逾宰相”,招来了权臣崔圆、李辅国的猜忌。收复京师后,为了躲避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灾祸,也由于叛乱消弭、大局已定,李泌便功成身退,进衡山修道。代宗刚一即位,又强行将李泌召至京师,任命他为翰林学士,使其破戒入俗,李泌顺其自然。当时的权相元载将李泌视作朝中潜在的威胁,寻找名目再次将李泌逐出。后来,元载被诛,李泌又被召回,却再一次受到重臣常衮的排斥,再次离京。建中年间,泾原兵变,身处危难的德宗又把李泌召至京师。
李泌屡蹶屡起、屹立不倒的原因,在于其恰当的处世方法和豁达的心态,其行入世,其心出世,所以社稷有难时,义不容辞,视为理所当然;国难平定后,全身而退,没有丝毫留恋。李泌已达到了顺应外物、无我无己的境界,又如儒家中所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行”则建功立业,“藏”则修身养性,出世入世都充实而平静。他的一阙《长歌行》正是其自我写照:“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李泌真正地做到了梁漱溟先生所言的“人生实践上之自主、自如。”因无论在何处,他都能做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既未有辱身之洁,又建功业于天下。
《三国演义》中,曹操煮酒论英雄时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这种在天地之间游刃有余的龙说的正是天下的英雄,正是有兴云布雨之志者之谓,能够在人世间伸缩自如、宠辱不惊。出世入世的不过是一介皮囊、一个姿态而已,行随心往才是至人之境界。
弦外听儒音
东山再起:谢安字安石,号东山,东晋政治家,军事家。长期隐居在东山,后来把他重新出来做官,人们就称之为 “东山再起”。
心为形役,士人徘徊两路间
“此学(道家)介于世间法、出世间法之间。因其对于人世间现实消极,近乎出世矣,而仍处在生灭迁流中,终未超出来,属于佛家所谓有为法。”
梁先生说,儒家两家分别是中国人精神气质的正负面,简单地说来,就是儒家积极入世,道家隐遁避世。自古而来的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在这两条道路之间徘徊。“此学(道家)介于世间法、出世间法之间。因其对于人世间现实消极,近乎出世矣,而仍处在生灭迁流中,终未超出来,属于佛家所谓有为法。”世间法说的是儒家,关心世俗风尘中人们的劳碌;出世法说的是佛家,摒弃今生,不食人间烟火。道家的目标虽是“完全无待”的境界,清心寡欲,与自然同化,与佛家相近,但是却依然有心留恋于世俗,也就是纵然身已处江湖之远,依然系心于人世;它寻求长生,依然是凡俗之人对生命的留恋和渴求,不像佛家把一切都抛诸脑后,皆归于空,因此梁先生说道家“终未超出来”。
梁漱溟先生认为,真正超脱的人,能够洞察宇宙流行的大趋势,也就是既能知己——明白自己,也能够知彼——站在更为高远的角度看待当下的自己和别人,从而决定该去往何方。但是这种境界只有功夫到家者方能通透,本就不能人力可强求。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却并不能做到,所以他们无法超脱出来,一直在隐和仕之间犹疑徘徊。
初唐时和王维齐名的孟浩然因其终身未仕而为后人所敬仰。李白有诗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然而孟浩然不仕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早年的他也胸有大志,呈诗给当时的丞相希望能得到赏识:欲济无舟楫, 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 徒有羡鱼情。对于朝堂他是心向往之的。可惜不久之后丞相就免职被贬,他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另有一次更好的机缘,却被他错过了,而且使他再难入仕。
事情是这样的,孟浩然到长安考进士不第后,应王维的邀请到王的内署做客,两人正聊得高兴的时候,突然听说唐玄宗来了,王维慌忙叫孟浩然躲进床底下。唐玄宗发现屋里的情况不太对劲,王维只好告诉了唐玄宗。唐玄宗说:“我听说过此人的诗名而没有见过面,为什么要躲起来呢?”说完叫孟浩然出来。孟拜见了皇上。当场朗诵了自己的一些诗作,诵到《岁暮归南山》中的“不才明主弃”那一句时,被唐玄宗打断了:“我对人才还是比较重视的。只是你自己不求长进嘛。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作品来?”一如后来的宋仁宗对柳三变的考卷大笔一挥:“且去浅斟低唱。”不同的是柳永后来辗转做了些小官,孟浩然却是被打发回了南山,终身未能入仕。
在历史上,还有些头脑灵活的的知识分子灵机一动,借隐士之高风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政治游戏。
唐代的时候,有位叫司马承祯的人,在都城长安南边的终南山里一住就是几十年。他替自己起了个别号叫白云,表示自己要像白云样的高尚和纯洁。唐玄宗知道了,要请他出来做官,都被他谢绝了。于是,唐玄宗替他盖了一座讲究的房子,叫他住在里面抄写校正《老子》这本书。后来他完成了这项任务,到长安会见唐玄宗,见过玄宗,他正打算仍然回终南山去,偏巧碰见了也曾在终南山隐居,后来做了官的卢藏用。卢藏用抬起手来指着南面的终南山。并开玩笑地对他说:“这里面确实有无穷的乐趣呀”!原来卢藏用早年求官不成,便故意跑到终南山去隐居。隐士原本不是应当远离官场市井吗?而终南山靠近国都长安,在那里隐居,既标榜了自己的高尚节操,又容易让朝廷知道并礼贤下士,被邀请去做官的概率挺高。卢藏用果然以此达到目的。司马承祯看不惯他的做法,便应声说:“不错,照我看来,那里确实是做官的‘捷径’啊!”
此后终南捷径就成了对这种知识分子的讽刺:明明有功利心在,却先把自己装扮得目下无尘。南朝骈文家孔稚珪有一篇著名的《北山移文》就是对这类假隐士做了辛辣的讽刺:这类矫取功名者将玷污一方山水,为世人不耻。“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用来说道家倒也不差,而卢藏用之途,哪里有“洁”与“空”之志呢?别人欲盖弥彰,他却是欲彰而弥盖。
牟宗三说,道家一眼看到把我们的生命落在虚伪造作上是个最大的不自在,人天天疲于奔命,疲于虚伪形式的空架子中,非常的痛苦。一个人能够像道家所说的,一切言论行动好像行云流水那么样的自由自在,这需要很大的工夫,这是很高的境界。虚伪造作本身就是件累人的事,谁都想要摆脱,但是又有几人能够真的做到?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说,自以为心为形役。道家身在江湖,正是想通过“身”的释放从而带动灵魂的自由。然而士人的寒窗苦读,梦想的是金榜题名兼济天下,若不是穷途末路怎会归隐?纵归隐也在寻觅时机再出山。道家的“行云流水”之境只怕古往今来的仕人得之寥寥。
弦外听儒音
牟宗三:中国现代学者、哲学家、哲学史家,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被称为当代新儒学的集大成者。主要著作有《逻辑曲范》、《理性的理想主义》等28部;另有《康德的道德哲学》等3部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