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不愿放开冬离的衣袖,楚君辞墨黑如玉的眼瞳却越发的晶亮,有着直逼人心的锐利,“《道德经》第八章,现在你还要说我们毫无瓜葛吗?”
冬离震惊错愕地看着楚君辞,原来……原来这就是她想起的东西。
他果然害她入心,入骨,
冬离再无话可说。
小红炉上的雪水煮得狂沸,缓缓上升的水汽在过于寒冷的冬夜里被一阵风吹散,带不来丝毫暖意。
第八章 上善若水
彼时楚君辞也是一身青色衣裙,手握长剑站在阳光下,剑反射出三尺寒光,细窄的剑身上映着她清灵的眉目,肤若白瓷。
剑,是楚君辞方铸好的。
楚家为铸剑世家,而楚君辞为楚家长女。
盯着长剑看了半晌,楚君辞眉头轻皱,下一瞬间握在另一手的铁锤落下,三尺青锋霎时断成两截,而那执剑的人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冬离站在抄手游廊下看着楚君辞将断剑掷至地上,看也不再看一眼,转身便走。
那是个很傲气的女子,铸不出自己满意的剑,便一锤毁掉,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不舍。
转身时,楚君辞看到那个站在抄手游廊下的眉目疏淡平和的男子,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白衣飘逸,道骨仙风,面貌俊朗且带着几分严肃,此刻那双颜色过淡的眼瞳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道者冬离,江湖上年纪最轻却倍受尊敬的人。
近年来时局不稳,不论朝廷怎样,单就江湖来讲,邪教四起,外族来侵,名门正派不断受到邪教攻击,另一方面有部分正义之士还自愿帮助朝廷抵御外敌。
楚家为中原最负盛名的铸剑世家,正成为邪教与外族共同的目标,为的不仅是楚家兵器库中的兵器,还有楚家的人力。
为保楚府上下平安,也为了不让楚府所铸之兵器为不义之事所用,楚家宗主诚邀江湖上各名门正派的人士前来相助楚府渡过难关,冬离也是受邀者之一。
楚君辞虽是楚家长女,又是楚家下一任宗主,在各名门正派齐聚一堂那日曾出现见过众位武林人士。
但她是个喜欢铸剑的女子,除了众人到府的那日,在前厅她与冬离见过一次面外,楚君辞再未出现在人前,她不喜欢接触江湖人士。
礼貌一笑,不掩眼中的傲然,楚君辞顺着冬离的视线,瞥了一眼地上的断剑,“一把废剑,让道长见笑了。”
“我不懂剑。”冬离道,他不配剑,他手中握的只有那支拂尘,但熟悉冬离的人都知道,单这一支拂尘足矣,“你为何毁剑?”
听到冬离的问话,楚君辞扬唇一笑,黑眸粲然,眼尾带出一片轻傲风情,“剑是利器也是凶器,一把不能与人相配的剑,不能有其灵的剑,何用之有?自然要废掉。”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人心不足,再好的剑也不可能伴随主人一生,一把好剑若换了主人,难道便不再是一把好剑?”冬离的声音一贯平稳温和,再严厉的话由他讲来,虽不咄咄逼人,却同样压迫感十足。
楚君辞一时哑然,她是名铸剑师,为的只是铸出一柄好剑。
她信物有其灵,剑亦同样,没有剑灵的剑,在她眼中都只不过是利器、凶器,任何人都可拥有,但拥有剑灵的剑却会选自己的主人,会在最合适的人手中发挥最大的力量,那也正是她想铸的剑。
无灵之剑,任人取用,形如一把会伤人的废铁。
有灵之剑,千百年不毁,剑啸之声响彻长空。
楚家先祖都曾有过同样的想法,想把铸出一把有灵之剑,一把为人所用之剑,而非一把废铁,从没有人认为那是错的。
可如今却有一个人说,人心不足,再好的剑也不可能伴随主人一生。
“人总会死,剑也终会断。人死剑未亡,而换了主人的剑,依然还是那柄剑,剑灵不死,剑亦不变,那它便依然是把好剑。”楚君辞思索半晌后道,语毕,有些恼怒地咬着下唇。
“你信物有其灵?”冬离问。
“信。”
“那你怎知方才被你折断的剑没有灵?”
既不尖锐也不犀利的语气,再度令楚君辞无言以对。
她既信万物有其灵,却随意折断自己用心所铸的剑,岂不是前后话语相悖,真是可笑至极的一件事。
所谓自己打自己嘴巴,便是如此情况。
牙齿咬上下唇,楚君辞陡然竖起墨如黑玉般的眼眸瞪向冬离,回身捡起那断做两截的剑,“既然道长这样说,我实在有负这把剑的剑灵,在此便将它转送道长,当作道长方才一番话的答谢。”
亲手将断剑奉上,持剑的手掌粗糙、有力,不似一个千金小姐应有的纤纤素手,手臂高高举过前额,楚君辞眼中含着挑衅。
将拂尘甩至左边肩上,冬离伸手接过断剑。
谁知楚君辞手悬在半空中,见冬离伸手来接,反倒向后闪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浅勾唇角,冷笑着道:“可否再请道长指教一事?”
“请讲。”
“道者清修,讲究无欲无求,众人言道长修为精深,日后必成大器,那道长又为何要入世踏足这万丈红尘,惹得一身名利苦呢?”楚君辞意有所指,问得刻意。
看着楚君辞的眼眸,冬离轻声道:“道者可以无欲无求,却不会见死不救,淡看他人生死而无动于衷。道者亦为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想来这段话可以充分说明道长你入世的缘由喽?”笑得轻蔑,楚君辞眉间三分冷然,七分嘲讽。
“楚姑娘既熟读道德经,明白其中道理,又何必再来问我。”冬离沉静地道,眼中波澜不惊。
未料他仍是一副不愠不恼的样子,楚君辞一口气哽在胸口,末了气怒地冷哼一声。
好个修为入定,静如沉渊的道者,连回击他人的讽刺都是这般的沉稳大气。
“楚君辞今日受教了,这断剑赠与道者实在再合适不过,必能物尽其用,请道者收下。”再度奉上断剑,楚君辞将剑置于冬离手上。
冬离默然地一手接过断剑,以掌轻握,剑刃划破手掌,猩红色的液体染上断了的剑身。
楚君辞看得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冬离仍旧平静的脸,“你……”
“剑灵已逝,我愿为它送行,可否请楚姑娘给它一个安息之地?”血染透整个剑身,再顺着剑身滴落到地上,冬离认真地看着楚君辞。
“你……”楚君辞心头一阵气恼,回身轻甩衣袖,命身边的丫环接过冬离手中染血的断剑。
小丫环在一旁看得怔愣,接剑时身体止不住地发颤,看看脸色阴沉的楚君辞,再看看面容平静的冬离,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冬离道长的手……”
眼角看到剑上不断滴落到地面上的血,汇成浓黑的一个圆点,楚君辞墨黑的眼眸中一片晶亮、倔傲。
由袖袋中拿出一瓶伤药,递至冬离面前,“有劳道者了,这药便当我为这把断剑作为答谢道长的谢礼。”
“不碍事,偏劳了。”未伸手接过伤药,冬离对楚君辞轻点了下头,长身离去。
楚君辞手中拿着伤药停在半空中,一阵怔愣,不可置信地瞪着冬离远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啪”的一声将那瓶伤药丢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拂袖大步而去。
小丫环拿着染血的断剑越加的不知所措,傻傻地站在原地,她还是第一次见小姐这样生气。
“把断剑拿回去。”走出几步,楚君辞头也不回地道。
“是。”小站环拿着断剑紧跑两步跟上楚君辞的脚步,一起消失在长廊另一端。
冬离站在抄手游廊这端转角的阴影处,看着拂袖而去,浑身都散发着愤怒气息的楚君辞,视线最后落在被摔碎在地上的伤药上。
一地碎瓷,白色的药粉洒了满地,如夏季降下的白雪,薄薄地掩住地上绿色的细草。
灰色的眼瞳由浅转深,慢慢化为一片暗晦的深灰。
上善若水。
当年对这四个字嗤之以鼻的人,却也将这四字刻在了心里。
如果可以,冬离希望楚君辞一直不明白这四个字,一直倔强骄傲下去,一直都是那个面对任何人皆微仰着下颌说话的女子。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冬离沉静的声音缓慢地道。他想闭起眼睛,他告诉自己不要去看楚君辞此时的神情,但……他做不到。
楚君辞静静地听着冬离讲述这段她毫无印象的往事,听着事件中那个与她同名同姓,性格却南辕北辙的女子。
原来的她……竟会是这样任性、轻傲的女子。
不喜欢、不满意、不遂心,便毫不考虑地毁掉,这种极端到让人皱眉的性格,让她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
茫然地抬起头,楚君辞眼神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冬离,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落在他的眉间,感觉到冬离整个人为之一颤。
“既然没有关系,你又何必皱眉,何必一再强调。”画蛇添足这样的事本不是冬离如此冷静的人会做出的事。
所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楚君辞又想笑了,原来这个冷静沉稳的道长真的没有修化入仙,他还有着人的情绪,只是藏得太深。
手指动了两下却没有动,冬离撇开头,甩开楚君辞落在他眉间的手指,那纤细冷凉的手指好像带着什么术法般,让他眉间生疼。
楚君辞收回手,极自然地挽了下衣袖,“原来我记住的是我自己说过的话,可……怎么就没丁点印象呢?”
冬离再不愿听到她用这般平静又哀伤的语调说话,陡然长身而起,向外走去。
一切都是他自作孽,她本是无辜的。
如果……他能不那般自私,那现在楚君辞是不是会快乐一点?
可……他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