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却迎来了峥嵘岁月里最艰难的严冬。
这一日,杜太医又踏进了摄政王府,面色沉重,如染寒霜。
青风堂内呜咽一片,锦榻之上,千正允安然地睡着,面如纸稿,唇裂皮催,原本俊美如画的面容,也已因重病而双颊深陷。
“杜太医,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王爷!”吉赛亚哭得动容,令人不忍推拒。
只是,这生死之事……杜林枫请了脉后,无奈地摇着头道:“我已尽力,但王爷的病来得太过凶猛,如猛虎入林,加之他长年征战,体内其实早已虚空,能挨到此刻,已是运气。”
吉赛亚闻听后,整个人如落叶般凋零坠下。
姬妾侍女更是哭得大声了,好像千正允已经薨了一般。
外面阳光灿烂,春色满圆,青凉台又重新种了竹林,青绿高洁。
忽有人传报说太妃娘娘驾到,吉赛亚强自振作精神,起身,在丫鬟地搀扶下缓步去了前厅。
未等到得门外,陌思羽着藏青色凤穿牡丹的官袍已然入内,吉赛亚忙脆道:“未及接太妃娘娘御驾,还请娘娘恕罪。”
“免了。正允怎么样了?”陌思羽的面色虽涂了淡妆,却仍显得有些病容,身旁扶着的米兰,暗暗加力,撑直陌思羽的身子。
“杜太医说……”吉赛亚已哽咽起来,话不成句。
陌思羽见状欲宽慰,却听里面有人跑了出来喜道:“福晋,王爷醒了!”
吉赛亚闻声,顿时起了精神,忙跑进堂内去看,陌思羽也未在此时讲究什么礼数,径直跟着去了后堂。
刚一跨进青风堂,千正允便对吉赛亚说道:“我梦见羽儿来了,你可见到她了?”
吉赛亚刚刚展开的笑意,顿时失了色彩,却仍坚持笑道:“王爷真是好听力,太妃娘娘刚刚来看王爷。”
“她在哪?带我去见她!”千正允蓦地坐起身来,异样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唬了一跳。
尤其是刚刚踏进来的陌思羽,怔住了脚步。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发现了彼此之间仍然存有的熟悉感。
“你来了?”千正允打起精神,像是夕阳落山前,展现出的最后一抹艳红,他笑得很灿烂。
陌思羽模糊了眼眶,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在霓红楼中见到千正允时的心跳感觉。那时候,他风流倜傥,谦谦君子,儒雅中带着几分邪魅的气息。
如今,他双颊深凹,眼窝深陷,薄唇干冽,只有那双眼睛里的光茫,仍如初见时那般灼灼发亮。
“我来了。”陌思羽忍下酸涩,扯出一抹笑意。
“真好。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可以看见你,还能见你笑!”千正允弯起唇角,咳了起来。
此时众人已悄悄退下,陌思羽急急走了几步,倒了茶,递给千正允。哪只他一口鲜血喷在了碧若莲池的茶水中,渐渐绘成怒发的合欢花,然后在他们相互悲哀的眸底慢慢氲开。
“你这是怎么了?”陌思羽用绢子捂着嘴忍泣地呢喃。
千正允笑,因为太过虚弱,他颀长的身子向后倚去,幽幽道:“虽然,我恨他,但我其实更羡慕他。”
陌思羽将茶盏放到一旁,坐在了榻边,用丝帕为他拭了拭唇上的血迹,并未答话。
“这辈子,我对你的爱并不比他少,可你却两次都选择了他。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千正允依旧笑,笑得苦涩,笑得悲凄。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的深情。”陌思羽收回了帕子,握在手心里,歉疚地说。
“你不必自责,更不必为我难过。若是没有你,或许我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天匹国的行宫里看见你时,你笑得像盛开的百合花,淡雅芬芳!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守护你一辈子。我,做到了!”千正允努力支撑着身子,语气渐弱,目光幽远。
陌思羽眼角落下一滴清泪,道:“如果你没有遇见我,或许你会过得很快乐!”
“若是没有遇见过你,我就觉得自己没有活过!羽儿,我不后悔,不后爱上你,只后悔没有让你坐稳这江山。”千正允语气忠肯,目光颇有恨意,“我怎会不知道他没有死?我只是不想赶尽杀绝,怕你有一日知道了真相会恨我怨我。呵,没想到,就是那一时的仁善,害了自己也害了你。这天下,终究是又要落回他的手里了。”
“正允,其实,你一直都不了解我。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天下。而是简单平静快乐的生活,哪怕粗茶淡饭,哪怕精疲力竭。”陌思羽缓缓说着,与千正允一起望着窗外美好的艳阳,那夺目的光茫刺着他们的双眼。
“他的母亲不会放过你,因为她曾是你父王钦慕的爱人。阴差阳错,却为了合亲嫁给了老陌王。而你的母后嫁给了你父王。她恨你母亲,自然也恨着你。若是有可能的话,你还是离开这深宫吧!”千正允语重心肠地说。
陌思羽笑,“我的根在那深宫里,我就是那棵株种在湖心的深山含笑,就算风雨飘摇,我也哪都去不了。”
千正允暗暗叹息着闭了双眼,道:“我想再听你弹一曲《满江红》可以吗?”
陌思羽点点头,环顾四周,一架长琴悬于墙上,她起身取下,随手凑了一曲。
琴色幽幽,情意款款,婉转如涛。
在她绝妙的琴声中,千正允走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一程。
摄政王风光大葬,并封了爵位,晴雨新从梅修堂回了摄政王府,以“侧福晋”的身份入了王府。在她的执意要求下,陌思羽准了他们行“冥婚”。
晴雨新对千正允的爱是执着的,从最初到最后,她仍然深爱着那个让她痛,让她哭也让她笑的男子。
同年九月,陌思羽将江子城送进了慎行司,以其霍乱朝纲的罪名诛其九族!
十月,陌子上终于以真相示人,重新登上大宝,改国号为元,谥号太宗。
同年十二月,宫中再次大行选秀,幽寂许久的皇庭后宫再次变得繁荣盛华,到处鸟语兴歌。
陌思羽被封慧仁皇后,安身于景仁宫,****抄写经诗,闲时便与陌子上一起泛舟湖上,或一起坐在深山含笑的含笑亭内一起品茗,说些过往的趣事,或是偶尔讨论着轩儿的功课以及他今后娶妃封后的事。
陌子上丝毫不觉有什么忌讳,常常主动提起退位的事,陌思羽都劝其再等等。
一日,陌思羽独自坐在碧山亭间,忽听身后有嬉笑之声,转身望去,一个年芳十五六岁的紫衣女子嫣然巧笑,正将一张人相挂在红梅梢上。
“娘娘,这里风大,咱们回吧。”米兰见陌思羽眉间隐有愁容,于是淡声道。
陌思羽从容地道:“那是何人?”
“是辽宾总督的女儿,这次选秀被封了贵人。皇上赐字玉。”米兰答。
陌思羽浅笑,“嗯,面如白玉,纤若玉枝,果然配得起玉贵人这名头。将哀家的玉如意回头赏她一柄吧!”
“诺。”米兰应了声。
不多时,便起身回了景仁宫。
陌子上已经候了良久,见陌思羽回宫,忙提步走来,将她的手裹在自己的手里呵着热气,微怒道:“天儿这么冷,怎么也不带上手皮套子?这样岂不要冻坏了。”
“哪有那么娇贵,不过就是出去走了走。”陌思羽笑着看他,心头暖暖的如被太阳炙烤过。
陌子上皱眉道:“快进去暖暖,我让人煮了姜汤。”
陌思羽莞尔任他牵着手进了内殿,取笑道:“不是只有初一和十五才来景仁宫的吗?怎么皇上如今天天来?也不嫌腻烦?”
“你烦朕了?”陌子上愕然地看着她,心下有些慌乱。
陌思羽只觉他样子可爱,继续打趣道:“是呀!天天对着你,好没趣呢。”
陌子上不悦,浓眉紧锁,握着她的手加了加力道,却又十分小心地不伤着她,语气微寒道:“看来朕还真是无用。竟然讨不到你的欢心,反而让你生厌了。是不是,朕老了?”
陌子上一边说着,一边腾出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甚是怀疑地问。
陌思羽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哪有男子怕老的。”
“我不怕老,只怕老的时候,身边没有你。”陌子上深情地望进她的双眼,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他身上传来的怯意那么明显,明显到让陌思羽也忍不住担忧起来。
“我这不还好好地活着么。”陌思羽淡淡地道,又说:“只怕我所得到的圣宠是空前绝后的了。没有哪个皇后像我这般得宠到忘形。”
“如果可以,我还会一直这样宠你到老,到我们老得哪也去不了的时候,我还会拥着你在深山含笑树下一起回忆。”陌子上不觉心揪得好痛,拥得更紧了。
陌思羽笑,泪水如月华倾注,“只是可怜了这后宫之中豆蔻芳华的妃嫔了,年纪轻轻就……”
“你又要推朕去谁的宫中?”陌子上警惕地审视着陌思羽清透的眸子,显得很是紧张。
陌思羽似也想起了什么,苦涩一笑道:“不会,再不会把你送给别人。我要用剩下来的日子,和你一起织很多很多回忆的网,纵使我离开了,你也休想逃出这张情网。”
陌子上的心又被电击了一下,痛在全身的血液中游走,他温柔怜惜地抚她的脸,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
“我不会忘记你,直到我死去。”他终于读懂了她眼中的信息,千真万确,信心十足地说。
陌思羽内心化成一汪琼浆,醉了心房!醉了红窗!也醉了红烛鸳鸯!
“谢谢你,子上!这一生,我能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与你相遇,便不罔此行了。”陌思羽会心一笑。
元太宗3年,景仁宫突遇大火,慧仁皇后薨世!曾经复议其继皇位的臣子一一撤官削爵。
米兰则赐婚于离鸩。
举国哀恸七日。元太宗大兴土木,终于将思羽宫建成,其宫裱之奢华,无与伦比!元太宗每日退朝后便来此处独饮,相思。这里的一花一草,一陈一设无不凝聚着陌子上对陌思羽的深深眷恋!
次年六月,梅修堂玛利亚圣修女辞逝,新任的圣修女玛雅!
她****虔诚悔过,默默祈祷元太宗安泰平安,元国国运昌隆,百姓余庆!
元太宗5年,文智太后薨世,陌子上率御林军亲赴梅修堂为其颂经祈福。因圣修女身体抱恙,由代修女颂经代祈。
午时将过,陌子上信步庭前。
六月,米兰花开,香飘四溢,一位着素白青纱的女子望着米兰花蕊温柔浅笑,忽而弯身,伸出葱玉纤指捻了一枝开得正艳的米兰花,置于鼻间轻嗅。
花香淡雅,沁人心脾,不觉合眸感知,仿若看到了从前,有一个俊朗伟岸的男子侧于身旁,温暖如昔。
“一念花正娇,二念花叹早,三念花有泪,四念花心碎,五念花欲枯,六念花已老,七念花萧萧,八念花枯槁,九念花再开,十念君才到!”她幽幽的细语,宛若天际的流云,让人闻之,便觉流年似水,芳华无惧。
“自从离别,我便日夜思念,如见相见,你怎能不望我一眼?”是那个熟念的声音,如衔远钟而来,有晴天霹雳之威,款款深情如新蜜入脾。
“你怎知我在此处?”她缓缓睁开双眼,并不曾望向他,却已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灼烧着自己每一寸的肌肤。
“金蝉脱壳的伎俩用得多了,也就不觉新鲜了。”他俯身蹲了下来,全无天子之威仪,只有夫婿之柔情。
“我只是不想你为难。”陌思羽回想着文智太后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忠言”,无忧亦无怨地说。
陌子上轻轻牵起她冰凉的手,与之四目相对,只道:“所以,我配合你演戏!”
两人相视不语,无声的对望,心底的知悉,早已更胜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