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爹爹怎么还不来?”
睡到半夜,随着妖煞气的退走,小十六悠悠转醒。
“嗯?你爹爹说,有要事要办,今夜晚些来接你。”张放舟睡前已将小十六抱回了自己和王近云的拼床房,此刻师徒二人并肩躺在窄小的床板上。
“师傅,现在都子夜了。”小十六睁着明亮的眼睛,透过破窗盯着冰冷的弯月,皱起眉头疑惑道。
“哦?都子夜了?”张放舟迷糊起身,盯着破窗眺望了半晌,明晃晃的月光从那些破缝中漏进来。
“爹爹是不是在楼下等着?”小十六一边说,一边坐直小身板,作势就要穿鞋下地。
“别!都这会儿了,你爹爹大概明日才来接你呢。快睡吧!”张放舟拍拍他稚嫩的肩膀,等小十六重新躺好,他又细致的掖了被角。
小十六一看就是父母百般宠爱的孩子,从里衣到鞋面,都细致的绣着各式各样的吉祥图案。自己那布满补丁的粗布被子盖在那精致绣花小人身上,颇有些寒酸。
看着小十六轻阖的眉眼,张放舟不忍打扰,抱着外衣挪到那破窗底下正对的小床上,准备将就一晚。
“师傅,你听过蛇王青雾吗?”就要入梦时,小十六一句问话又将他惊醒。
“没有啊,有师傅在,晚上没有怪物的。”张放舟会心一笑,安慰两句。
“蛇王青雾可厉害了,我爹爹是他手下大将呢。”小十六絮絮叨叨起来。
“嗯,快睡吧。”
“师傅,你说,蛇王会死吗?”
“不知道......”
“我刚才梦到一条大蛇杀人了。”
“别怕......”
“我怕......”
“哎......”张放舟只好又挪回去,搂着小十六的小身板安抚他:“梦而已,不要怕,快睡吧。”
小小的身板缩了缩,似乎有泪水擦过张放舟的下巴,想想这孩子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做个噩梦便吓哭了,张放舟心底一软,拍拍他的背,擦擦他湿润眼角,安抚道:“梦都是假的,快睡吧。”
“嗯,爹爹明天就来接我了,是吧?”小十六带着浓重的鼻音,细声问道。
“嗯。”得到肯定的承诺,小十六紧紧闭起了眼睛。
......
身旁的雪娘沉沉睡着了。
烈阳缓缓睁开眼,侧头看着她。
如果她醒着,一定会被他眼底遍布的赤红血丝吓到。
烈阳的唇泛着诡异的青灰色,他僵硬的转回头,痴痴的望着灰暗的洞顶。
饶是这一转头的简单动作,他的口中又溢满从胸腔倒流出的鲜血。
他动动喉结,艰难咽下。
一行细细的清泪,从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悄然流出,他望着洞顶,艰难呼吸两口,徐徐抬起青白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胸口。
那个可怕的刀口已经快速愈合了,可心脉已经断裂,就算勉强接住,只要轻微一动,还会断裂。
或者不用动,每一次心跳,都会有断裂的危险。
沉睡的雪娘,面颊苍白,烈阳知道,她几乎用尽了自己的鲜血来救她。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强大神兽,有着前所未见的愈伤奇功,有着不惧魔怪袭击的强悍虎身。
烈阳知道,她终有一日,可以傲立山巅,一啸号令群魔。
可是,她偏偏生了一颗脆弱简单的心,傻傻的跟在自己身后,毫不设防的捧出满心喜欢,面对自己扬起的鞭子,没有抵抗就委地投降。
纵使它再强大无敌,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不像那些百年大妖狡猾狠厉,甚至都不如十几岁的玉璇心术成熟。
这样的雪娘,如果没了强大的妖力,离开自己后,如何生存?
烈阳不能再消耗她的力量,不如就这样,睡一觉自然停止呼吸,今生就这样草草的结束罢。
烈阳闭起眼,细细的泪水还是从紧闭的眼角不甘地流出,他的长眉不住颤抖,薄唇抿紧泛出青紫色。
他的一生,没有太多光彩夺目,大多是苦涩艰辛的。
他回想起和雪娘相识的点点点滴;
回想起从小父母被流兵杀害,偷食猪食被乡里邻居嘲笑追打的童年往事;
回想起捧着爷爷留下的手札独自摸索鞭技的艰苦历程;
回想起第一次猎兽,险些被吃掉的恐怖经历;
回想起面对玉璇曾生出的修仙妄念;
回想起他的雪娘坐在地上一遍遍的祈求他“我听话,我听话......”
烈阳张开颤抖的唇,皱紧长眉,像一尾缺水的鱼,无声的吞吐着空气,发出妥协的叹息:他生来卑贱,纵使从不认输,百般努力,命运也从未照拂他。
他不过是泯泯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偏偏生出妄念!想要闯更大更高的天地。偏偏生出妄念!想要拥有神兽雪娘。
除非天上神仙都睁了眼!除非地上人皇都有了心!除非这天地秩序都重新来过!
除非没有天赋,仅凭刻苦的人可以得到公平的机缘!
除非手握强权,拥有靠山的人不能在肆意枉杀无辜,强取豪夺!
除非人妖相恋,可以被世人接纳!
除非满地皇族,满天神仙,可以多垂悯众生,还江河安宁,父母可平安耕种,老幼可吃饱穿暖,青年可大展报复,爱人可择巢而栖。
而他这一生,恰逢乱世,命如草芥,挣扎来去也只能潦草结束......
如有来生,他愿做一头猛兽,漫山遍野寻到雪娘,从此隐居苍山,一生不出。
长眉轻展,细泪渐干,周身的痛苦渐渐远去。
烈阳闻到细雪的清香,身心一瞬化风,脱离桎梏,了无牵挂的飘向漫山遍野.......
“烈阳......”
雪娘再睁开眼,肩头的少年还是眉头舒展,长睫轻阖的模样,嘴角甚至还保持着一个浅浅的微笑。
“烈阳......”雪娘又叫了一声。
少年默不作声,平静的仿佛陷入长梦。
雪娘终于意识到异常,她抬起一根手指,颤抖了数次,才放到他鼻下。
没有热气,已经一片冰冷!
她又颤抖着摸上他的唇,那里还有一丝热气缠绕。
雪娘还不懂,那是她强大的斗神鲜血在维持的最后一丝生气!
等到她的鲜血随着他刚死的身体逐渐僵硬凝固,停止转动,这最后一丝生气也将如风散去。
此刻的雪娘还不知道自己的神力。
她出于最原始的本能,要倾尽一切留住烈阳!
于是她掰开他的嘴,鼓起全身力量,吐出自己的内丹!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内丹。
刺目的金黄色如一轮烈日,瞬间照亮阴暗的洞穴!
在雪娘惊骇的目光中,它缓缓旋转,收敛周身金芒,安静的浮动在烈阳的薄唇上方。
丝丝金色流光缠绕不息,雪娘一瞬愣神,她甚至能看到那桂圆般大的金色珠体内,似乎有万川耸立,大河流淌,似乎有日,有月,有天鸟神兽,有极光碧海,有九天神界!
雪娘猛然收回思绪,她惊慌的发现,自己居然会想到那是九天神界,好像幼年时回忆里曾惊鸿一瞥。
但是,雪娘清楚的知道,自己降生在抱月山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夜,是胡苏儿捡到了她,带回了家。
不要说九天神界,就是四大仙山,她都没有见过。
那金珠还在展示着变幻莫测的神迹,似乎在竭力引导雪娘将自己吞回体内。
可是,雪娘却伸出纤白的指头,将它毫不犹豫的按进烈阳的口中。
金珠只在那口中停留片刻,雪娘刚合上烈阳的下颌,它就猛然顶开牙关,又漂浮在半空。
神光闪烁,它像恋母的婴儿,主动飞向雪娘的嘴唇。
雪娘大惊,她再次抬手,将金丹按到烈阳嘴里。
金丹再次飞出!
“不!”雪娘苍白了脸色,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次,她把金丹塞到烈阳嘴巴里,然后俯身垂首,将自己的双唇紧紧贴在那冰冷的薄唇上。
伸出舌头,粗暴的将那金丹,顶入烈阳喉咙深处!
金光一闪,雪娘小心的抬起头,这次,它没有再出来!
金珠彻底离开雪娘,她再也支撑不住,趴倒在烈阳身上。
内丹是妖兽的命丹,一旦离体被他人吸收,原主重则瞬间毙命,轻则化为混沌原型。
雪娘可以看到金色的光点沿着少年的皮肤徐徐游走,从头到脚运转一圈。
之后,化成一缕金光,穿过他的额头,又完好无损的浮现在惊恐的雪娘眼前!
“不!”雪娘彻底绝望!
她用陌生不解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内丹,那还是自己的内丹吗?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颗巨大的!不听话的内丹!
雪娘一把扯过悠然漂浮的内丹,不顾它急切变幻的神迹演示,直接将它塞入烈阳口中,再次覆上嘴唇,伸出舌头,一番粗暴的翻搅,金丹毫无悬念的再次没入烈阳体内。
这次,雪娘听到烈阳咳嗽了几声!
“烈阳!”她心花怒放,虚弱的趴在他头边,惊喜的看着他的眉头皱了又皱!
然而,还不等她开心,金丹再次脱出!
烈阳顿时面如死灰,生机渐退!
“不不不!”雪娘惊怒交加!她握紧内丹,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捏去!
“啪!”一声细碎的破碎声,在空旷的山洞内回响。
雪娘不敢停留,一手掰开烈阳的嘴,一手将紧握的破碎金光全部推入他口内。
点点金光似万千萤火虫,顺着烈阳的喉咙,全部进入他体内!
然后,如烛火熄灭!
洞内一片黑暗,不见一丝金光。
“烈阳!烈阳!”雪娘急切的呼唤着。
没有任何回应。
她焦急的掰着他的下颌,不停的向里探望。
什么都没有。
她伏在他身上,摸索着他裸露的皮肤仔细寻找。
没有金光在他皮下游走。
许久,雪娘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又过了许久。
“啪”一声脆响,打断雪娘的心跳。
腕上的玉镯碎裂满地。
那是她的锁魂镯,随着契主的消亡,自然破碎了。
洞外的北风忽然高声呼喝!
纷纷雪花扬进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