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青冈堡的姑娘小伙快乐享受着祭山会的快乐、追求爱情的甜蜜时,石泉县的新任知县刘秉钧一刻也没有放弃对坝底堡的围剿计划。
刘秉钧的脸上疤痕累累,嘴边一条大口子,据说是多年前为抢别人的婆娘留下的光辉纪念,因此,士兵们背地里就给他取了绰号,叫刘豁子。刘豁子给龙安府的呈报中说,一定在七月雨季到来之前拿下坝底堡和青冈堡,让流官准时赴任。
刘豁子敢跟龙安知府打包票,有着充足的理由。除了坝底堡和青冈堡之外,他指挥着五千大军,攻下了陇木土司管辖的白什,呷竹土司管辖的外白、片口,叠溪岳土司管辖的青片上五簇和下五簇,这些地方的土司带领的土军都纷纷缴械投降,归顺石泉。几场战争下来,用他呈报朝廷的喜报上所说的:“克营寨四十有七,毁碉房四千八百七十,获马、牛、器械、储积各万计。”
让刘豁子最得意的还是走马岭之战。官军扎营五日,与李保、黑煞率领的五百羌人厮杀,取敌首级无数,开坪河西风村等十一寨,永平河东白草等十七寨,周数百里,男女四千余人,相率来降,愿意每年缴纳粮蜡,成为编户。
有这样辉煌的战果,刘豁子对攻打青冈堡充满了信心。如今四周地界上的土司纷纷归顺,流官已赴任,青冈堡无非是一座孤岛,挣扎也算是徒劳。
刘豁子曾经带着师爷到大峡谷边来观察过地形。只见北川大峡谷沟壑纵横,陡峭无比,只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往堡子;又见格西指挥的土军在入口处居高临下,修筑了坚固的工事,的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跟在刘豁子身后的军师陈麻子是本地人,对青冈堡的地形非常熟悉,陈麻子摇摇头说:老爷,明朝的名将何卿多厉害啊,率领军队攻打了五个月,都没有踏入青冈堡半步。要攻下青冈堡太困难了。
哼,在我面前,没有攻不下的城池。青冈堡虽然三面环水,但有一面是山,等到积雪融化,就可以派兵翻过响岩山,来个突然袭击,打得他们丢盔弃甲。
狂妄个球,你还没有尝到响岩山的厉害。陈麻子心里鄙夷地骂道。
陈麻子本着负责的态度告诉刘豁子,明朝的时候,青冈堡的羌人多次掳掠绵州、安州,何卿指挥大军来清剿,想要抓住领头的羌人,最终都是大败而归。
为了让刘豁子相信自己的话,陈麻子说:老爷,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到县衙去翻翻《青冈堡志》,会看到上面清楚地写着,这两百年来,地势险要的响岩山让朝廷的军队死了上千人,却连山口都没有踏上一步。而派来的大将、知军,都在青冈堡栽了跟头,有十一个气得吐血发疯,三个自杀身亡,不到五人全身而退,或以突发疾病为由申请调离,或者干脆不要官职,解甲归田。
球,老子不信,那响岩山还是神山?明天就做好准备,攻打响岩山。
陈麻子作为石泉的百事通,他的建议,以前的知县向来言听计从,这些肺腑之言在刘豁子眼里却狗屁不如。陈麻子心里很受伤,心说:不听我的劝告,那你就去碰个头破血流吧。陈麻子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太阳早就蹿出了山头,想看看刘豁子这次能否打个翻身仗。
士兵们扛着火枪,拿着长矛大刀,早就排列在响岩山下。
刘豁子习惯性地咳嗽两声。据说刘豁子的习惯性咳嗽源于晚上睡觉经常不盖被,不盖的缘由则是经常和小妾在床上裸身玩乐,感冒就成了家常便饭。刘豁子说:士兵们,只要你们今天翻过响岩山,攻下青冈堡,每人奖赏一个大洋。
金钱是最有吸引力的奖赏,一听刘豁子这样说,士兵们都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出征。
刘豁子把手一挥,士兵们开始沿着小路往山顶上攀爬。响岩山是神山,士兵们一路上闹闹嚷嚷,刚爬到半山腰,就见晴朗的天空忽然便阴云密布,雷声阵阵,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士兵们一个个淋得就像落汤鸡,迷惑地看着天空,四处寻找大树或者岩窝躲雨。刘豁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山,喘着粗气说:找地方先躲会儿雨,雨停后再往上爬。
刘豁子不知道,对于青冈堡的人而言,有雷声就有敌情。不一会儿,三个寨子的男人就拿着炮火到燕子垭来集中。这几天,格西见天气晴朗,又听守卫峡谷口的土军说,刘豁子带着人前来打探过,晓得刘豁子准备下手,已经让柴禾带着十个人驻守在响岩山顶上。
响岩山顶上两百年前就修建起了坚固的碉楼,高高的瞭望口可以观察十里地之外的敌情。在快接近山顶的地方,有段路叫“鬼见愁”,路特别窄,一边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一边是坚硬的岩壁,只能容一个人紧靠着岩石,小心翼翼地才能通过。多年来,要抵御进犯的来敌,只需要三十人足矣:等到敌人从“鬼见愁”冒出头,滚下一块大石头,就见一群人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掉下深渊。还有更简单的方法,拿出火枪往天上打空枪,本来在“鬼见愁”就胆战心惊的敌人一听枪响,手脚一松劲,也就掉了下去。这些情况,刘豁子是不知道的,他也不想知道。
响岩山成为青冈堡的守护神,大家对它顶礼膜拜,在山顶修了座响岩庙,长年香火不断。
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稍稍停顿下来。刘豁子又指挥队伍向上爬,陈麻子建议说:老爷,听到雷声,那青冈堡的人早做了准备,还是把大军撤下来,再从长计议。
士兵们这半年来跟着刘豁子一直打胜仗,在寨子里也掳掠了不少财物,个个士气高涨,都不愿意后撤,都指责说:陈军师,你怕死莫得啥,但不能扰乱军心。
刘豁子厌恶陈麻子的胆小怕事,不耐烦地说:师爷,莫要先灭了自己威风,有老爷我在,拿下青冈堡是小菜一碟。
拗不过刘豁子,陈麻子说:老爷,队伍往上开拔,一定叫士兵不要喧哗,否则又将大雨倾盆。
刘豁子采纳了这个有可行性的建议,吩咐士兵快速爬上峰顶。队伍刚上路,雨又开始密集起来,刘豁子恼怒地骂起天老爷。
这个时候,格西已经带着人马准备上山。这是格西第一次带领人马阻击来犯之敌,内心还是有些忐忑。其实,有响岩山的“鬼见愁”这个天然屏障,不需要三四百的队伍。
刚到寨子东头,斜靠在土墙上晒太阳的稀饭大爷嘲笑说:哼,你们这些屁娃儿,打石狗子哪需那么多人?想当年,你们的爷爷和我,十个人就能抵挡千军万马。稀饭大爷如今已经八十岁高龄,依然耳聪目明,不过满口牙齿全部掉了,一日三餐只能以稀饭果腹,久而久之,大家都把他叫作稀饭大爷。
受到稀饭大爷的奚落,大伙儿心里不是滋味,但都想到山顶去杀敌,就装着没有听见。看到队伍急匆匆地前行,稀饭大爷说:你们这些嫩草草娃儿,莫要急,要等石狗子多几个从鬼见愁冒出头来,才可以开枪、滚石头。
一行人飞嚓嚓地跑过后,稀饭大爷自言自语说:急啥子嘛,石狗子还要一个时辰才爬得上山顶呢。
格西带领四百多人的队伍爬上山顶时,柴禾带着十个兄弟正悠闲地坐在口子上,见格西带着如此多的人马,颇为吃惊。
大哥,收拾他们易如反掌,哪需要大家都来。
没事,让三个寨子的弟兄们见识一下刘豁子究竟有啥子真功夫,听说接连攻下青片、小坝和片口的大片寨子,估计有三头六臂呢。
格西的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弟兄们巴不得刘豁子快点上来,四十年前准备在这里的大堆石头才有用武之地呢。值守的兄弟早就不耐烦刘豁子行动如此缓慢。
响岩山最后一场战争发生在四十年前,那时的稀饭大爷还是壮年。当时的石泉知军对盐商制定了一项政策:凡到番区卖食盐、布匹,得加征百分之二百的捐税。盐商没有利润可赚,就不到各个堡子来贩卖食盐。半年没有食盐,青冈堡很多人患上了大脖子病,眼球外凸,行动乏力。
格西的爷爷向当时的土司、艾林的父亲呈报,要求知军取消捐税,让大伙儿吃上食盐。知军想中饱私囊,不肯答应。于是在一个深夜,三千多青冈堡、青片堡、白草堡的羌人骑着马,带上口袋,一股脑儿攻进了石泉县城,将街上所有的盐铺一抢而光。知军大怒,派兵来剿,在响岩山下,被青冈堡布下的石头阵打得狼狈而逃。同时,进军青片、白草的军队也纷纷失利。知军怕朝廷怪罪下来,只得取消了捐税。
天上的滚雷不停炸响,雨越下越大,根据经验,这是敌人快要爬上山顶的信号。
三四百号人挤在狭窄的口子上,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格西说:东山寨先派二十个人,坚守一个时辰,接下来西山寨、燕子垭轮流。剩下的到碉房里躲雨抽烟。格西的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
等了许久,才见一个士兵畏畏缩缩地从“鬼见愁”探出头。士兵往上望了望,没看到山口有人,挥挥手示意后边的人跟上来,陡峭的山路上逶迤着一队红帽子。等到有三十多人露出头时,柴禾把手一挥:打!圆滚滚的石头就飞奔而下。小路陡峭而狭窄,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前面的士兵被击倒后,后边的士兵稀里哗啦倒下一大片,不一会儿一个个全掉下陡峭的悬崖。惨叫声不停地在山谷间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个场景看得刘豁子心惊胆战,其他刚爬上“鬼见愁”的士兵吓白了脸,纷纷往后退,狭窄的小路上顿时混乱不堪。
不要慌张。刘豁子说。虽然这样说,刘豁子的心里照样慌张不已,他怕自己被混乱的人群挤下陡峭的山崖。
刘豁子的吼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士兵像潮水般连滚带爬地撤到山脚下,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衣服上沾满了泥浆,有的士兵长矛丢了,有的士兵鞋子掉了,一个个狼狈不堪。
没有攻下响岩山不说,自己的权威还受到严重的挑战,刘豁子说:你狗日一个个跑,老子让你跑不动。当场宣布,从今天开始,所有人三天之内不准吃饭。刘豁子说了话,没有人敢反抗,三天过后,士兵们饿得筋疲力尽,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这是刘豁子驰骋石泉半年的首次败仗,刘豁子初步见识了响岩山和格西的厉害。不过,刘豁子只要盯上了一个人,就会想尽办法来对付。他以前在浙江嘉兴当知县时,一次上街,无意看见邻街富商漂亮的妻子,动了邪念,派人抢了回来,以为这件事情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但还是被人发现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安了个罪名将富商一家人全部打入死牢。富商的妻子被霸占后,趁一个夜晚想暗杀他,为亲人报仇,可惜在黑暗中,富商的妻子只在他的脸上胡乱刺下了几条口子,留下了疤痕。刘豁子一怒之下,命人将富商的妻子杀死,将头颅在城楼上悬挂了三个月。
刘豁子把陈麻子找来,与他商量,能否另寻蹊径,在两天之内开辟一条小路。陈麻子祖辈就居住在石泉县城,对青冈堡的地势了解得一清二楚,陈麻子摇摇头说:进出青冈堡只有大峡谷和响岩山两条路,其余的都是绝壁深渊,根本无法攀缘。
冥思苦想一阵之后,陈麻子还是想出了一条妙计,对刘豁子一说,刘豁子拍手称好。
五天之后的农历十五晚上,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陈麻子精挑细选了二十个身强力壮的士兵,鞋子用粽叶裹得严严实实(这样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儿声响),打算偷袭响岩山。在队伍出发的那一刻,刘豁子捋捋胡子,提前露出胜利的微笑。
不过,格西从青片寨和白草寨逃难来的人群中得知刘豁子是个凶狠狡猾的对手,已经提前做好了应对措施。
陈麻子这招确实有效。二十个士兵静悄悄地从小路摸了上去,裹了粽叶的鞋子行走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终于走过了“鬼见愁”,天空没有受到一点儿影响,一丝云也没有,月亮发出金黄的光芒,山顶口子上静悄悄,死一般沉寂。士兵们摸着阶梯往上爬,都想第一个爬上山口,争取拿到刘豁子许诺的十个大洋。
爬在最前面的士兵遇到了障碍,他的手碰着了一根树藤,树藤就顺在路上,士兵本来就劳累,如今抓住树藤往上爬,可就省力不少。
这应该感谢格西。格西知道他们屁都不敢放地爬到这里,实在劳累,特意准备了好些树藤让他们牵手。如果他们不喜欢牵树藤,格西还安排柴禾在往上爬的阶梯上安了踩着舒软的藤条。只不过,这些藤条都连接在一根木棒上,木棒一头削得光滑无比,另一头支撑着木板挡住的一大堆乱石,树藤就缠绕在木棒的下半部,别说作为攀缘的支撑,只需轻轻一拉,就会扣动机关。响岩山的许多猎物,就是踩中了这样的套子,成了格西及寨子里兄弟的腹中美味。还有寨子里那些偷吃粮食的老鼠,都栽在这种机关上,最后被剥了皮,抹上盐,制成“盐鼠肉”,挂在火炉里熏烤。为了招待刘豁子的士兵,这样的装置安了三个。
士兵哪知道,高兴地拉住藤条往上爬,只听啪嗒一声响,扣动了机关,木板一倾斜,乱石稀里哗啦飞奔而下,在一阵惊慌失措的惨叫声和深渊下沉闷的回响之后,响岩山又恢复了平静。格西对爬起来的兄弟说:都洗白了,还有两个机关伺候着,放心睡觉吧。
再次遭受失败的刘豁子气哼哼地在县衙院子里暴跳如雷。如此血本无归的惨败,这样难以对付的对手,他从未遇到过。
不行,就是死一半的士兵,也要攻上响岩山。第二天,刘豁子铁青着脸,继续组织攻山。
听说还要攻打响岩山,士兵们吓得拉稀,军营的茅坑挤不下,就只得在官道边解决,白花花的屁股摆了几公里,整个响岩山下臭气熏天。走到响岩山的半山腰,雷声一响起来,雨一淋下来,士兵们又惊又怕,一个接一个的手脚抽筋,不能动弹,等到雨停风驻,才又爬过来,搀扶着一路溜回去。
刘豁子带着军队就这样与格西带领的“护堡队”打了整整三个月,非但没有把青冈堡攻下来,反而丢掉了无数官兵的性命。
还是陈麻子出了个好主意,他对刘豁子说:老爷,这样和青冈堡耗着也不是办法,如今的坝底堡艾林已死,各个寨子也首尾不顾,何况青片寨、白什寨已取,我们先绕行过去,拿下坝底堡,这样的话,青冈堡岂不成了一座孤城。
刘豁子曾向龙安知府许诺,半年之内一定让所有土司全部归顺,让流官按时赴任。而今只剩两个月的时间,刘豁子为此正烦恼不已,听了陈麻子的主意,他把腿一拍:对,还是军师计策高妙。
坝底堡地势开阔,河流平稳,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以前有青冈堡做门户,有青片堡做后盾,倒也平安无事。
刘豁子派的一千人马从白草河翻过铁钉山,从陆路、水路向坝底堡同时进攻。既没有天然的屏障,加上群龙无首,金龙寨、白沙寨、小岭寨只得各自为战。
两天时间,白沙寨、小岭寨的寨子被毁多座,妇孺死伤无数。两个寨主见大势已去,再作抵抗徒增更多伤亡,只得相率八百百姓归附刘豁子,愿意岁贡黄蜡一斤、赋菽粮二斗,并愿意改为汉姓。刘豁子得意忘形地说:好吧,你们都姓刘,算是我刘姓的子孙。
但攻打金龙寨就没有这样顺利了。
金龙寨的三百男女老幼见刘豁子的军队来势汹汹,只得撤退到碉楼里。三天下来,储存在碉楼里的粮食和水已经吃光用尽,情况岌岌可危。
刘豁子吩咐士兵攻打碉楼。那光滑的石壁哪爬得上去啊,一个个士兵撅着屁股正费力地往上爬,碉楼上的石块就如雨点般落下来,底下一片喊爹叫娘声。刘豁子又吩咐士兵用火烧。那石砌的碉楼,火哪有能耐烧燃。刘豁子说:莫要慌,我们慢慢来收拾这伙蛮子。
在刘豁子的一声令下,刚成熟的麦子全部被收割,豌豆胡豆被采摘作为蔬菜,把关在碉房下的羊子全部杀掉。
金龙寨的人在碉楼上又饿又渴,而刘豁子和士兵们围坐在碉楼下,悠闲地烤着羊肉,喝着烧酒。还有的士兵边吃边对这碉楼大喊:快下来,吃你们最爱吃的羊肉啊!
看到庄稼被糟蹋,牛羊被宰杀,辛苦建造的家园一点点被毁掉,碉楼上的人禁不住痛哭失声。
刘豁子带人攻打坝底堡的消息传到青冈堡已是两天之后。格西没想到刘豁子居然来这一手,马上派人到县城去打探虚实,得知刘豁子虽带着大部队走了,但还是留下了两百人守卫城门。
格西将西山寨和燕子垭精壮的五百男子召集起来说:如今石泉县城虽然人多,但刘豁子一走,这些士兵肯定松弛下来,防务必定空虚,不如我们给他来个围魏救赵,直捣刘豁子老窝,迫使他退兵。
他吩咐柴禾带领一百兄弟死守在北川大峡谷上,保证后方安全,他则和大刀儿带着四百人马,风驰电掣地扑向了县城。
其实石泉县城就是大峡谷外的治城,城前是波涛汹涌的湔江河,城后是高耸的魁星山,东西南三面各有城门,刘豁子虽然带着大队人马去攻打坝底堡,却并没放弃对老巢的看守。
刘豁子临走时,还亲自将班头叫到身边,详细安排了整个县城的防务。班头信心百倍地说:我一定会照顾好老爷的家眷,将县城保护得如同铜墙铁壁。
等到刘豁子一走,班头就对士兵们说:这个黑煞神走了,大家也轻松轻松,每个城门留两个人守着,其余的就去喝喝酒,打打牌,休闲休闲。
士兵们自从攻打青冈堡以来,身心受到严重创伤,夜里常常从噩梦中醒来,现在正好可以调节调节,班头的这个建议受到最热烈的拥护。
班头如此爱护士兵,主要还是为自己着想。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当刘豁子带着人马奔忙在响岩山时,班头就和刘豁子的老婆鬼混到了一块儿。这个是刘豁子的二老婆,大老婆几年前就死了,留下个十岁的儿子。二老婆年轻漂亮,对爱的需求量特别大,刘豁子一则忙于战事,二则力又不足,班头正当壮年,和二老婆一拍即合,暗地里打得火热。两个人巴不得刘豁子常常在外,只等刘豁子一走,两个人就像棉花糖一般,白天黑夜地黏在一起。
守城的两个士兵懒洋洋地靠在城门前晒太阳,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惬意。当从北门黑压压扑来的人群都快要扑到眼前时,两个人才从睡意迷蒙中惊醒过来,想转身去关城门,已经来不及了。格西练就了百步穿杨的本领,取出弓箭,将左边的士兵射了个透心凉。大刀儿“嗖”的一声,大刀儿电闪般蹿了出去,士兵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弹弹身子,就没了气息。
这等了不得的功夫,城楼上的士兵看得傻了眼,还以为是江湖班子在卖艺呢,清醒后拖着火枪飞奔而去,一溜烟就没有了人影。
格西带着人冲进县衙时,得到消息的士兵早就躲藏了起来。衙门的班头不知情,正和知县的老婆在后堂天昏地暗地调情。知县老婆见突然来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人,惊吓之下倒地昏厥了过去。班头一边提起裤子往桌案下面钻,一边嘴里不停地喊着饶命。
如此轻松地攻下了县衙,格西也觉得意外,但抓住刘豁子的老婆,就拿到了较量的筹码。
格西冷静地说:将县衙里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统统拿走。将知县老婆、儿子和班头带走。
大刀儿说:格西大哥,那班头是个累赘,不如结束了他的性命。
格西说:兄弟,不用你结束他的性命,自然有人收拾他,现在留着这家伙还有用。
等把这行人押到青冈堡关押后,就需要派人去通知刘豁子来谈判。大家争先恐后要去,特别是大刀儿,在金龙寨生活了近二十年,感情特别深厚。
格西说:人不要多,就我和大刀儿去吧,其余的人等着好消息就行了。
格西和大刀儿快马奔到金龙寨时,刘豁子正和陈麻子躺在树下喝酒、啃羊肉,满嘴都是油汤。
不速之客到来,让刘豁子惊愕不已。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豁子的疤痕抖动了两下,说:格西,你带头聚众闹事,作乱犯上,今天还敢到这里来送死。
格西笑着说:刘知县,我不是送死的,是来让你撤兵的。
刘豁子说:还不快快投降,还敢在这里妖言惑众。来人,把两个人绑起来。
一个士兵举着长矛就冲了过来。
找死。大刀儿话音刚落,寒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飞刀已经扎进了士兵的胸膛。
刘豁子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格西说:刘知县,躲也没用,要想取你性命,是我兄弟信手拈来的事情,他的威名你不是不知道。
陈麻子悄悄说:那就是威震石泉的大刀儿。
大刀儿的名号,刘知县早就知晓,他知道格西和大刀儿都有一身好武艺,和他们如此近距离接触,性命堪忧。
刘豁子毕竟是知县,他镇定地说:就凭你们两人,恐怕难以让我撤兵吧。
刘知县,不撤兵也没有关系,就等着为你漂亮的老婆和儿子收尸吧。格西依旧微笑着说。
刘豁子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估计县城已被偷袭,再也镇静不下来,问道:你们把我夫人和少爷怎么了?
是这样的,格西说,我们到你们的县城去走了一趟,顺带将你的老婆和儿子带到青冈堡去转转。
知道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在格西手里,刘豁子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舔舔嘴唇说:格西,怎样的条件才能交换他们?
这也简单,将你的军队全部撤出金龙寨,而且保证不再来进犯。再则青冈堡三千号人,每人供奉大洋一个,绸缎一份,食盐十斤,就可以将他们交还给你。
许给龙安知府的诺言落空不说,退了兵还要出钱,狗日的格西够狠的。刘豁子暗骂道。儿子是他的心肝宝贝,面对选择,刘豁子犹豫了一番,只得说:好吧。
刘豁子这次算是又败走麦城,并且败得没有一点儿面子。刘豁子回到县城,忙打发人到中坝场、安州场、龙安场去借了三千块大洋、三千匹绸缎和三万斤食盐,找了几十辆大车,拉到北川大峡谷下。
交换的时间选择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格西首先上台诵读了《告刘豁子及全体官兵书》,将刘豁子这半年来在青片寨、白草寨制造的焚烧寨子、残杀羌民、抢夺粮食等种种罪行一一道来。刘豁子和陈麻子一听这些,低着头无言以对,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下来。交换前还要宣读文书,这哪像是在进行人质交换,倒像在开宣判大会。
其实,这个文书是格西起草的。头天夜里,格西对柴禾说:虽然解救金龙寨取得成功,但想起刘豁子烧杀抢掠的暴行,就气不打一处来,明天无论如何得羞辱他一次,把他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柴禾出了很多主意:把刘豁子的婆娘绑起来,将裤子脱掉。或者用锅烟灰把刘豁子抹成个丑八怪。要不把他们吊在树上。
格西摇摇头说:柴禾,你这些主意太差劲了。必须来个出其不意。
于是格西挑灯夜战,把刘豁子的种种恶行全部罗列出来。今天看来,效果非常好。
刘豁子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愤怒,不敢表现出来,婆娘娃儿在格西的手上捏着,就得受制于人。
二老婆、娃儿和班头一起哆哆嗦嗦地出现在刘豁子的视野里了,一阵激动之后,刘豁子把厌恨的目光投向了班头。
格西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要佩服刘知县,本来把县城的防务安排得滴水不漏,只可惜被你的班头耍水了,城门上无人,等我们走到后堂,你的班头正在帮你的忙呢。
帮我的忙?刘豁子一脸迷茫。
格西说:我们看见你的班头正在和你的婆娘调情呢。
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豁子脸上青筋直冒,闭着牙关说:走,回县衙。
据说格西这借刀杀人的妙招取得了效果。刘豁子戴了绿帽子,回到县衙,就命人将班头和老婆捆绑起来,严刑审问。最后,班头被施以宫刑,胯下的那玩意儿被割掉。刘豁子还不解气,叫人找了条麻袋,将班头吊在伙房的灶台上,说要来个新奇的“熏腊肉”刑法。可怜那班头,在麻袋里挣扎了七天七夜才死去,尸体熏烤了三个月,终于成了硬邦邦的腊肉。二老婆也没有逃脱掉惩罚,刘豁子找了两个衙役,将她卖到绵州城的“春香楼”做了妓女。
那些由人质交换来的战利品,格西按人头将它们分发下去。大家欢天喜地地将大洋、食盐和绸缎拿回家,夜里,到处都能听见清脆的银圆碰撞声。
刘豁子经过这场失利,元气大伤,在县城里休养了整整三个月。就在他准备卷土重来的时候,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让他分身乏术。
首先让刘豁子费神的,是个叫刑正路的人。听名字就知道这个人不搞歪门邪道,但在刘豁子眼里却是个十足的叛匪。刑正路是坝底堡的人,宣统元年考入了成都四川高等学堂,参加了成都爆发的“保路运动”。直到刑正路死后刘豁子都没有搞清楚,石泉的路是羊肠一线,马不列行车不方轨,哪用得着保护?保路运动失败后,刑正路潜伏到茂州,邀集汶川土司索代兴二十三世土司索代赓等组织同志军,要攻打石泉县城。两伙同志军联系不畅,一伙在茂州土地岭被消灭,另一伙刚刚穿过大峡谷,走到县城边上,就被刘豁子全部洗白,刑正路被俘。刘豁子大刑伺候了三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刘豁子本来心情差,便将这个刑正路杀死在北门的镇星桥下。据说刑正路攻打石泉县城失败的原因是同志军里一个兄弟,因争着当总指挥失败,便怀恨在心,派人把这个消息走漏给了刘豁子。
格西在刑正路死后才得知此事,心里遗憾得很。格西说:要是刑正路打个招呼,我们青冈堡出点兄弟,来个左右夹击,保证让刘豁子吃不了兜着走。
接着是县城内部开始上演闹剧。县城里的士绅李兴勃、陈越祖在南街德盛店召开城内士绅会议,揭露刘豁子的横征暴敛和腐败统治,要向刑正路学习,推翻清廷,建立民国。光说说没有宣传效力,李兴勃带头剪掉了长辫子,还到四条街上去溜达了一番。胆敢剪掉辫子,是大逆不道之举。当天晚上,开会的士绅全被刘豁子派人侦缉而去,一阵暴打之后,士绅们马上放弃了先前信仰的理想,乖乖地举手投降,主动投进了县衙的大牢。
就在刘豁子准备歇口气的时候,东街又出了事情。东街有个少女叫段冰如,被父亲送到成都府读书,见过一番大世面后,开始努力地解放人性,争取自由,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缠的一双小脚给放了。这次回家给八十岁的爷爷祝寿时,开始动员县城的姐妹们放脚,还创立了一个“妇女天脚会”,段冰如自封会长。
一个毛丫头也来搅这潭浑水,刘豁子又气又恼,命人将段冰如逮捕法办。段冰如的伯伯是四川总督府的大员,知道这件事后,命人快马送来一封书信,要刘豁子马上释放段冰如,否则会让他丢掉乌纱帽,甚至人头落地。刘豁子舍不得头上的乌纱帽,写信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乖乖将段冰如释放。
哎呀,晦气,晦气!刘豁子没想到如此流年不利。
将段冰如释放,并没有将流年不利的晦气释放,刘豁子将停顿了三个月之久的攻打青冈堡计划又提上议事日程。晚上,刘豁子和陈麻子难得地坐在县衙后的天井里,就着凉风、虫鸣和月光饮酒。
别说三巡,刚过了一巡,刘豁子正打算将自己思索良久的妙计与师爷分享,就见衙役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后面还屁滚尿流地跟着半年前才进驻片口的流官张。一见刘豁子,流官张就哭丧着脸说:知县大人,不好了,棒老二抢了片口场,我是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看看你,还是朝廷命官,屁大点事,就吓成这个样子!刘豁子打心底看不起流官张的六神无主。
流官张喝了口水,才结结巴巴地把惊天动地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前天下午,来了一伙持枪的棒老二,有将近百人,从松州扑向场镇,掠夺财物,打死打伤百姓十余人,还掳掠了三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受此惊吓,城内住户纷纷弃家避难。我见大事不妙,躲进路边的草丛里,才逃过一劫。说起自己的劫后余生,流官张眼里又露出惊慌。
那伙棒老二是哪来的?刘豁子问。
这伙棒老二盘踞在石泉和松州交界的六角顶上已经好几年,匪首叫陈俊廷。流官张说道。
匪患不除,定会坏我大事。刘豁子决定先将陈俊廷这伙山贼除去。
不过从第二天开始的清剿行动最终以失败告终。陈俊廷晓得刘豁子要来剿灭他,早就带着人马流窜到松州去了,刘豁子望山兴叹一番,只得带着人马折身回城。
转眼秋天到来,荞麦、苞谷已经收进了仓库,刘豁子给龙安知府所作的承诺彻底落空,刘豁子准备去负荆请罪。龙安知府好像早就知道他有此打算,就在刘豁子刚跨出县衙大门时,龙安知府派的几个士兵也到了门口,一见刘豁子,几个人就气势汹汹地扑上来,用绳索将他捆绑起来。
这等变故让刘豁子始料未及。刘豁子知道这次去要受责罚,也晓得责罚之后,只要自己在孝敬的大洋里面附上几句悔过之言,也就万事大吉,但现在这个架势显得有点儿过分。
刘豁子说:兄弟们,有话好说,我与知府相交至深。
死到临头了,还想拉个垫背的。押他的士兵面无表情。
这让刘豁子感到事态严重,但这时已由不得他了。等到跪在龙安知府面前,刘豁子才晓得为啥子死到临头了。
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刘豁子却还懵懂不知。知府说:刘豁子啊,刘豁子,如今大清已经灭亡,大汉四川军政府已经在成都成立,各府厅州县纷纷举义,相继宣布独立,接受大汉军政府的领导。你倒好,不但不举义,反而带着军队绞杀革命力量。
刘豁子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公文堆了满满一案头,都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哪里顾得上打听外面的事情,忽地听说朝廷已亡,心底突地生出几丝凄凉,眼泪就流了下来。刘豁子是聪明绝顶的人,从刚才的话里知道知府已经举义。
他迅速抹掉眼泪说:都怪下属反应迟钝,我马上回去准备举义。
我看就不必了。知府冷冷地说,你捕杀参加保路斗争的同志刑正路,是个十足的刽子手,如今已呈报省军政府,就地处决你。
我是刽子手?刘豁子惊愕不已。
知道吗?被你枪杀在北门镇星桥下的刑正路,就是我们的同志。你这个清廷走狗,破坏保路运动不说,还绞杀革命同志,不是刽子手是什么?知府义正词严。
刘豁子想起了那个刑正路,他还没来得及乞求饶命,已被士兵架了出去,在一声枪响中结束了性命。他的首级被送到了成都府,龙安知府因此又得到了高官厚禄。
前清的县署改为行政公署,没过一月,又走马灯般地改成了知事公署,龙安知府成了革命功臣,功臣说话向来都是有效果的,知府引荐自己的舅子廖天做了石泉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