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爷,石泉军今天又快马传来信函,要求您在半个月内处理好所有事务,等到春暖时节,知军就要前来接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不管怎样也得豁出命来拼一拼。
大刀儿的话,就如同一股暖流,缓缓地流进了艾林的身子。艾林使劲将自己硕大的身躯从椅子里拖出来,握住大刀儿的手,激动地说:刀儿,你没有让我失望,你是最值得我信任的人啊。
都爷,你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些是下人应该做的。为了突破格西的四道防线,我是辗转难眠,无时不在思考对策,好在昨夜我灵光闪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赶快说来听听。艾林一下来了兴致,忙着催促大刀儿往下讲。
都爷,听过爱德打松州的事情吗?
没有。艾林摇摇头。艾林说的是老实话,虽然贵为土司,艾林除了对女人感兴趣,对什么“四书”“五经”、典故历史向来没有兴趣。有人提起这方面的内容,艾林的瞌睡就不由自主地涌上来,不大工夫就鼾声震天。
大刀儿,你快说说爱德土司如何攻打松州的事情。
当了二十多年的土司,居然连这世代流传的家族史都不知道。大刀儿对艾林土司的无知感到惊讶。惊讶归惊讶,抛砖引玉的事情必须要做,大刀儿讲起从自己母亲那里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故事……
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松州的道也土司在干燥炙热的松州土司衙门待得实在无聊,就带着人马,从他那铜墙铁壁的城池中,去到郊外避暑游玩。六月的郊外到处是红花绿草、碧野溪流,道也就信马由缰地闲逛。看着绿油油的庄稼,草地雪白的牛羊,道也觉得自己是居住在神仙胜地。
道也土司吩咐手下:回去找几匹马,驮上粮食、草毡,我要沿着响马河好好地走上几日。手下马上按照吩咐准备好了要在外过夜的各种用品,尾随道也前进。
转眼就是五天,道也走走停停,把响马河沿岸景致悉收眼底。道也走乏了,也看累了,准备在河边休息一阵就打道回府。
就在这时,道也远远看见了响马河下游,有几个女子在水边嬉戏。道也是见不得女人的,叫下人搀扶着,悄悄地靠近去看。一看不打紧,道也差点儿跌坐下来。被几个侍女围着的女人,如黛的黑发,娇俏的面容,妩媚的眼神,加之头缠白色的瓦状头帕,身着彩色的绸服,衣领、袖口镶了排银饰,腰系绣花飘带,绣花飘带随风飘舞,纤纤玉手上戴着镶嵌玛瑙、玉石的戒指。道也以为自己遇见了下凡的仙子,两只眼睛差点儿喷出了火。
道也脑海里迅速将自己的夫人和两个小妾与眼前这个美人作了比较:夫人太胖,早就被自己打入冷宫;两个小妾虽然娇小可爱,但和眼前的姑娘相比,显然成了土鸡见仙鹤。
何不将这个美貌的姑娘带回衙门,做自己的小妾呢?道也为自己的飞来艳福窃喜不已。道也退回来,对手下说:把中间那个衣着最华丽的女子给我抢来,我要带回衙门去,让她享受荣华富贵。
嗒嗒的马蹄声惊动了河边嬉戏的姑娘,抬起头来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没等到她们反应过来,中间最美的姑娘已经被道也的手下像捉小鸡一般掳到马上,其余几个姑娘吓得花容失色,掉头就跑。
道也为自己的艳福高兴不已,殊不知,正是这场艳遇,把他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道也马不停蹄地回到衙门,要与自己新得的小妾共进温柔之乡。姑娘被掳在马上,经过一天的颠簸,既疲惫又恐惧,想使劲解开缚住手腕的绳索。这在道也的眼里,却是另一番美感。
在道也的意识里,所有的土地、牛羊,都是他的财产,漂亮的女人也不例外。道也想,还是提几个问题,缓解一下美人的情绪,引发姑娘对自己的好感。
道也说:姑娘,别怕,我就是松州可以呼风唤雨的土司,跟着我你就享尽了荣华富贵。
呸!姑娘毫不示弱地说道:我丈夫就是大名鼎鼎的爱德土司。
一听爱德土司几个字,道也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的领地里,咋钻出了爱德土司的夫人?
道也说:姑娘胆子真大,敢冒充爱德土司的夫人。
姑娘一张脸气得涨成紫红色:我就是爱德土司的夫人雀花。
一听雀花夫人的名号,道也马上就回过神来了。半年前,爱德和道也一起到茂州城赴宴,席间爱德多次自豪地提起:我新娶的雀花夫人貌美如花,闭月羞花,所以叫雀花。
道也鄙夷地眨眨眼,心里说:什么雀花,还不如一朵红苕花。但今天一览雀花的美貌,道也算是理解了闭月羞花的含义。
原本以为掳掠了一个自己领地的良家女子,谁知却是爱德土司的夫人,这个麻烦可是整大了。
道也不停地思考:究竟是亲自送回去,还是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将这美貌的夫人据为己有?自己居住的松州城,位于岷山峡谷的沟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加之自己统治的领地兵强马壮,即使爱德兵戎相见,也只会失败而归。
道也想,一定要尝尝这个貌美如花的雀花姑娘的味道。
雀花见道也垂着头思考,以为他犹豫不决,还有挽回的余地,就换上一副温柔的面孔对道也说:都爷,你和爱德老爷也算是世交,今天的事情算是误会,请你派人将我送回去,我自会给爱德解释。
雀花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把自己最妩媚的一面展示给道也,道也是最见不得女人的媚笑,又特别是漂亮女人。雀花这一笑真的是倾人又倾城。道也下定决心将雀花据为己有。
几个侍女见雀花被人掳走,跟头连天跑回去向爱德报告。爱德暴跳如雷,马上打发手下去打听是谁这般大胆,手下没多大工夫就将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爱德想不通,虽然与道也接触不多,但同为土司,他竟然明目张胆跑到自己的领地,抢自己的夫人,简直就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想到自己最最心爱的女人在对方手里,爱德首先思考的是如何让夫人完璧归赵。请主管松州和茂州的成都省刘大人去斡旋?好像说不出口,传出去别人还得笑话自己,身为堂堂的土司大人,自己的夫人居然被别人霸占。与道也开战吧,力量悬殊还挺大,没有绝对的把握取胜。
爱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退让一步,便叫人备上礼品,到松州去拜见道也土司,请求他归还自己的夫人。
羔羊落入虎口,道也怎能放掉到手的猎物?一句话就搪塞了过去:我连爱德的领地都没有去过,怎么会掳掠他的夫人?这肯定是有人嫁祸于我。道也拍着胸脯的发誓,让爱德拿不准究竟是谁掳走自己的夫人。
爱德又通过耳目打探,确定自己的夫人就在道也手上,并且还听到了一个让他痛得撕心裂肺的消息:自己貌美如花的夫人已经被道也霸占了,整天被关在小屋里哭泣。
这种侮辱让爱德怒不可遏,他率领自己的三千土军,开始向松州进攻。这场土司之间的火并打了足足三个月。
起先道也的土军居高临下,仗着自己城堡的坚固和地势的险要,让爱德的土军尝到了不少苦头。能否突破松州城,成为打赢这场战争的关键。就在爱德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手下给爱德出主意说:都爷,凭我们这些长矛、火枪,三年都打不下松州城,小人有个主意也许有用。
原来这手下的父亲和祖父是茂州城最有名的铁匠,他们打磨的菜刀、镰刀,钢火好不卷刃,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一门绝技,就是铸造大炮,并且这种大炮威力无穷。
真是个好办法。爱德马上和手下赶到茂州城里,见到了手下祖父自己偷偷珍藏的一门大炮。试射点燃引信后,装上的石块铁钉能够射到五里地之外,拴在树下的马匹当场血肉模糊,一命呜呼。
爱德非常高兴,给了手下及其祖父很多奖赏。手下的祖父当天就架起炉子,开始赶造大炮,十天时间造好了三门大炮,并且连自己珍藏的大炮也赠给了爱德。
有了这四门大炮,爱德的底气也足了,土军用四架大马车将这些宝贝疙瘩拉到了战场上。
爱德吩咐说:先休息两天,吃好喝足,进城后才好给老子搬运战利品。
土军们打了三个月的恶仗,个个都疲惫不堪,吃了从茂州运来的猪膘腊肉和烤羊肉,喝够了香喷喷的咂酒,力气足了,精神饱满了。
道也在抢走雀花的当天晚上,不顾雀花的苦苦哀求,将雀花粗暴地霸占了。自从失身于道也,雀花整天以泪洗面,找机会寻死。道也没有想到雀花是如此刚烈的女子,就再也不敢来与雀花亲近,安排了三个丫鬟整天守护着。
道也后悔地埋怨自己,为了这枝带刺的花,我与爱德反目不说,还拉开架势干起来,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不知这出戏怎样收场。
爱德围城三月,守城的土军死伤无数不说,粮食、盐巴都运不进松州城来,居民们怨声载道,道也现在骑虎难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道也不信爱德能长年累月与自己对峙。
爱德的土军两天没有来攻城,道也以为爱德无心恋战,甘愿俯首称臣,派去的探子却说,爱德的三千人马围在城外喝酒吃肉,日子过得惬意得很。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道也给弄糊涂了,只得吩咐守城的土军不可大意,随时准备应付敌人休息过后的恶战。
土军们吃好喝足,精神抖擞,是神武大炮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四尊大炮被推到了最前沿,炮膛里先装上了火药,再装满了尖利的石块、锋利的铁钉,瞄准了山脚下第一道关卡。在这个关卡前,爱德丧失了近百个土军的生命,因此守卫这个关卡的土军成为第一批神武大炮的试验品。
爱德专程将手下的祖父请到现场来做示范。手下的祖父是战场的老手,他先抽了一袋叶子烟,又吭吭地咳嗽了一阵,才走到大炮前,伸出大拇指靠着炮身,眯着一只眼睛专心地瞄了瞄,说:把大炮往前挪挪。大炮向前挪了三米。手下的祖父又比了比,吩咐人将炮口稍稍往上抬了抬。点点头,再拿起火把,点燃了引信。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伏在地上、捂住耳朵的众人往远处一看,那个曾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卡,已经从视线里彻底消失。
嗨,这个铁家伙咋这么凶!爱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想攻上松州城,得经过三道关卡,第一道在山下,第二道在山腰,最后一道在城门下。第一道关卡在一声炮响后灰飞烟灭,第二道关卡的土军吓得魂飞魄散,看到前推的大炮炮口正对准自己,丢下卡子就往城里跑。
道也以为爱德和自己耗不起,正在扬扬自得,土军屁滚尿流地来报告:都爷,茂州人不知整了个啥子武器来,第一道关卡的兄弟全都给打死了。
第一道关卡上,道也安排的全是精兵强将,对峙三个月也才阵亡了不上十个,如今上百号人转眼间全都没了,道也不敢相信,忙跑出城来看个究竟。
见土军乱哄哄地后撤,道也斥责道:都到卡子里守着,谁敢后退我就一刀宰了他。土军们只得战战兢兢地回到工事里,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手下的祖父说:翘着屁股伏在那里,难道就打不到你?点燃引信,一声巨响,伏在工事后面的土军在弥漫的烟雾散尽后,都不见了,只见旁边的岩壁上、树枝上挂满了一缕缕衣服、肉渣和肠肚。
战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变成了屠杀,道也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头圈养的肥猪,只等爱德挥刀屠宰。
没容道也过多思考,第三波的攻击已经开始了,四门大炮吞吐着白烟,将第三道关卡轰炸得粉碎,守卫关卡的土军全部身首异处。
生命都受到了威胁,忠诚已经变得一文不值,道也身边的土军们像被追赶的兔子,朝着城里奔逃,他在瞬间就成了孤家寡人。
最后的结局毫无悬念,靠着神武大炮的巨大威力,爱德攻下了松州城。道也的土军早被吓破了胆子,无心抵抗,挑着白棉袍举手投降。道也知道,落在爱德手里,自己不知道要遭受多少羞辱和折磨,只得吞金自杀。
爱德找到夫人的时候,面对的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雀花生性刚烈,觉得无颜面对丈夫,在丫鬟们争相逃命的时候,解下自己的腰带,悬梁自尽了……
大刀儿故事讲完了,艾林还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情节里。他被雀花的气节所感动,说:要是我遇到这样的姑娘就好了,至少能好好保护她。
感慨一番之后,艾林问大刀儿:这个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就是土司,咋不知道呢?
都爷,别取笑我了,这个事情在这三羌之地流传甚广。
艾林尴尬地笑笑,才回过神来,问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有啥用呢?能帮助我们打赢格西吗?
大刀儿不相信艾林现在的智商如此之低,他想,肯定是艾林头痛时无休止地用拳头使劲砸额头,大脑受损害了。
大刀儿说:都爷你看,松州和青冈堡的地势一样,都是易守难攻,前几天我们想强攻,但面对他们坚固的工事,还不是束手无策?如果我们把爱德土司使用过的招数照搬过来,岂不是大功告成了?
一番话让艾林恍然大悟,不由竖起大拇指说:刀儿,你真是个将帅之才啊,都爷我没有白疼你。你这个主意很好,能够让我们反败为胜。问题是,我们上哪里弄几门神武大炮来,将青冈堡炸得稀烂呢?
都爷,这正是我想向你汇报的。我打算明天带上几个武艺高强、头脑灵活的兄弟,翻过土地岭,到茂州去寻访能够制造神武大炮的师傅。毕竟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有如此忠心的下属,艾林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忙着应允道:刀儿,你明天就动身,一旦找到师傅,就赶快订制,工钱高低不是问题,只要你带信过来,我就派人到茂县搬运大炮。
三天,五天,十天,没有大刀儿的消息。难道他们被冻死在土地岭的积雪里了?还是遭遇了雪崩?或者是还在寻找制造神武大炮的工匠?
艾林在家里坐立不安,脑海里不停地思考着,分析着。没过两天,已经被治好的头痛病又开始发作,没有办法,只得请蒲渊通过来,喝他精心研制的头痛散制剂。
半个月后,跟随大刀儿到茂州去寻访工匠的两个兄弟回到坝底衙门。听到消息的艾林激动得三步并作两步,亲自跨出大门,紧握着两个兄弟的手,将他们迎接到屋里。不仅如此,艾林还亲自吩咐厨子,做了一桌香甜可口的饭菜,让两个兄弟大啖了一顿。最后,艾林还给每人发了两个大洋,算是对两个兄弟的奖赏。这些出乎意料的、高规格的待遇,让两个兄弟受宠若惊,酒足饭饱之后,两个兄弟说起他们这次辛苦的寻人之旅。
大刀儿带着十个兄弟,从坝底堡出发,沿着茂河走了三天,才走到土地岭。那土地岭早在农历九月初就已经是大雪封山,连路都没有,大刀儿没有退缩,硬是在冰天雪地里开出一条路,爬上了山顶。一个兄弟因为缺氧,加之得了重感冒,把命丢在了土地岭上。
到了茂州之后,他们分成三组,把茂州城的十八条街道、一百多个巷子全都跑遍了,打听那个会打造大炮的工匠。一说到造炮的工匠,人人都说知道。大家都非常激动,忙问这工匠的后代住在哪里?知情人说:你们找的那个工匠啊,打了胜仗回来,拿着爱德奖赏的沉甸甸的大洋,带着家人,早就远走他乡去隐居了,到哪里去找啊?
大家都泄气了,但是大刀儿不服气。大刀儿说:这工匠再远走他乡,也得在咱们羌人的地盘里生存啊。在羌人的地盘里,这松州无他容身之地,要在咱石泉,怎么也有人知道。而汶州和理州,路途太远,要翻越多少险山恶水,他们是不会去的。所以,我推定,这工匠肯定还隐居在茂州城某个不为人知的偏僻之地。
大刀儿的一番分析合情合理,大家又重燃希望,将茂州从繁华城镇到穷乡僻壤都问询个遍,终于柳暗花明,在一个叫驰不苏的寨子里找到了工匠的后人。更让人惊喜的是,工匠的后人得到了真传,也能制造神武大炮,并且对大炮还进行了多次试验改装,大炮的体积变小,威力却增大了许多,射程从五里提高到八里路。
好,好!艾林禁不住鼓起掌来。沉寂了几个月,已经流露不出任何表情的脸,瞬间变成了鲜润的红色。此刻,他终于在深井中抓住了一根牢实的救命绳索。
那工匠答应制造大炮了吗?艾林急切地问。
唉,别提了!两个兄弟争着说,起先工匠坚决不答应再帮人制造大炮了,因为他们祖先帮茂州人制造大炮,打败了松州的道也,成了松州人的公敌,他们被迫隐姓埋名,躲藏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大刀儿再三请求,工匠不为所动。看来只得动用金钱了,钱使鬼都能推磨,何况是凡眼肉身的工匠。听说给钱,工匠就来了兴趣。一百多年来,从工匠的祖先到工匠,爱德奖赏的金钱快要用完,工匠充分体会到有钱的好处,正愁如何继续生存下去。
工匠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价格,这个价格差点儿把大刀儿及兄弟们吓倒在地上:一门大炮至少要五千个大洋。大刀儿磨破了口舌,工匠才把价格降至四千大洋,大刀儿还想软施硬磨,工匠不耐烦了,说:要造就造,不造趁早走人,莫要浪费口舌。要造至少两门,造一门炮我难得生炉火,哪天见到大洋,我就生火打造。
两个兄弟把情况汇报完,两眼直勾勾看着艾林,要艾林拿主意。
艾林土司踌躇着站起身来。这些年,巧取豪夺、搜刮民脂民膏,加起来也不过万把个大洋,每个银圆都是自己的宝贝。平时艾林还专门找间房屋把大洋整整齐齐地堆放进去,有时心情烦躁,艾林就端上一杯水,在堆放银圆的房间坐上两个时辰,心情自然就会变好许多。现在要将这些银圆换成冰凉冰凉的大炮,艾林土司觉得是拿刀在剜自己的心头肉。许久之后,艾林才艰难地说:好吧,明天你们带几个兄弟,找几十匹好马,将这些大洋及时运抵茂州,让工匠尽快造好大炮。
艾林吃了闭门羹,回到坝底堡,青冈堡三个寨子的人都松了口气。包括寨门前的狗,槐树下的猫,也开始大声地叫起来。
春天把问候带到羌寨,树枝开始发出嫩芽,小草一簇簇地从地下钻出来,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洋芋、黄豆、苞谷……开始播种了,生活还将继续。
好消息和坏消息纷至沓来:
石泉的知军已经备好粮草,如果艾林还不赶快交权,就将派兵杀入青冈堡。
听坝底堡的知情者说,艾林已经派人到松州购买大炮了,这铁家伙一旦得手,不但青冈堡,就连石泉知军也得望风而逃……
这些消息在三个寨子里到处流传,担忧、恐惧也在悄然弥漫。
格西知道,艾林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卷土重来。
柴禾有些胆怯,听到消息后过来问:大哥,看来形势对我们有些不妙。
怕啥子,几道关卡有人日夜把守,大雪覆盖的响岩山无法翻越,先莫自己吓破了胆子。
柴禾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柴禾啊,这些守卡子的弟兄也辛苦,庄稼也耽误种植,今年的租税你就得减免一些。
格西大哥的话,我当然得听。柴禾对格西的话向来就是绝对服从的。
你的大大回来了吗?格西问道。
回来几天了,天天在屋里睡觉、数钱呢。这个冬天,除了咱们青冈堡这几家结婚外,那百草河里的外白、片口等寨子都请他,嗓子都哑得说不出来话了。柴禾的言语里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口气。
潺西老爷也回来了吗?柴禾关切地问道。
他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冬天,待在寨子里不过三四天,听说又到茂州去与他的武林同道切磋去了。不管怎样,三月三的转山会他该回来吧。
说起父亲,两个人就找到了共同话题,这也是他们见面后最常见的问候。
没等到三月三的转山会,潺西老爷就回来了,并且潺西老爷还给整个青冈堡带来了意外之喜。
那是一个下午,血红的太阳从西边山坡上摇摇欲坠,守卫三道卡子的兄弟们远远看见一大队人马从大峡谷外走来,走到了青冈堡的山脚下。
兄弟们第一个反应就是艾林带领人马反扑过来了,急急地把消息通报给了格西。格西大吃一惊,忙将正在地里耕种、在山上放牧的兄弟伙招呼到一起,扛起狗皮炮火,赶到悬崖边,做好殊死搏斗的准备。
听说艾林派人到茂州购买神武大炮,就知道早晚将有一场恶战,而且凶多吉少。年轻的父亲们临出门时,不是深情地望一眼妻子,就是要亲一口可爱的儿女,整个堡子弥漫着战争来临前的悲壮气氛。
值守在最下面卡子的兄弟们,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威力巨大的神武大炮,倒是看见一行人跟在驮着沉重口袋的马匹后面,有说有笑地往堡子走来。
难道那口袋里装的就是经过改良的大炮?还是别的什么人前来青冈堡?虽然弄不清情况,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格西吩咐周国说:让兄弟们将狗皮炮火的铁砂多装些,火药多填些,如果是艾林带领的土军,一定要给我狠狠地打,打得他们人仰马翻,有来无回。
好嘞。周国托过枪,大把大把地往枪筒里装铁砂,嘴里念念有词:狗日的艾林,你狗日的敢来,老子就敢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周国对艾林有着刻骨的仇恨,是艾林让他家破人亡,是艾林让他至爱的亲人们冤死狱中。他恨不得端起狗皮炮火,将艾林的身体打成蜂窝。在这之前,好多次他到坝底堡去办事,走过艾林土司的衙门前,常有闯进衙门将艾林碎尸万段的冲动。但是,格西告诫过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可逞匹夫之勇,否则,整个燕子垭都要受他的牵连。周国不愿让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潺西老爷为难,所以才把恨深深地埋在心底。
峡谷里的一行人依旧慢腾腾地走着,对关卡上的人和架着的狗皮炮火熟视无睹。近了,更近了,周国看到,前面一个人胸前白胡飘动,脚步轻快,特别是一把金黄色腰刀在腰间熠熠闪光。
那不是潺西老爷吗?周国惊呼道。
哎呀,潺西老爷回来了!兄弟们丢掉手中的家伙,高声欢呼。有人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冷汗。
见这么多人列队欢迎,潺西老爷非常高兴,挥手向大家致意,嘴里却说道:你狗日一个个的,春耕大忙时节,不去做正事,反而跑到这里来讲排场。虽然这样说,脸上的笑容却越聚越多。
看到高耸的木栅栏和坚固的石墙,潺西老爷又说开了:老子一走,你们就成了熊包,把好好的道路整得像牢狱一般,那艾林算个球啊。
这句话让格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格西心里却说: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当然可以在这里瞎吹一番。
大家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潺西老爷,忽略了后边站着的几个人,特别是躲在马匹后面的人。有眼尖的发现,大刀儿居然也在队伍里。
这个发现让大家非常惊诧,狗日的大刀儿居然躲在人群里,看来是想蒙混过关,溜进青冈堡,准备和艾林里应外合,真是歹毒之至。
周国抓过一杆狗皮炮火,冲进人群,将枪口抵在大刀儿的胸口上,大声骂道:你个为虎作伥的东西,今天来又是打的啥子主意,老实交代,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潺西老爷转过身,说道:周国,你是不是脑壳出了问题,敢把枪对准我的徒弟,莫得长进的东西。
大刀儿……是老爷的徒弟?所有人都被搞蒙了,周国更是一脸茫然,无奈地将手中的枪放了下来。
嘿嘿,你狗日一个个的,还要好生跟我学,更要跟我的徒弟大刀儿学学,他可是保卫青冈堡的功臣。潺西老爷的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自豪。
大刀儿仗着艾林这个靠山,在坝底堡到青冈堡这一带,耀武扬威,趾高气扬,无恶不作,咋会是青冈堡的功臣?对于潺西老爷的称赞,没有人表示赞同,都以沉默来回应潺西老爷眉飞色舞的语言。
潺西老爷看出了大家疑惑的神情,更加卖弄地说:你一个个狗日的草包,今天晚上在酒桌上,慢慢给你们摆谈我老人家的高明策划。
要说潺西老爷不高明,没有人同意。但是,大家眼见的是这两年来,大刀儿成了艾林最得力的帮凶,鞍前马后,狗仗人势,咋可能就成为功臣了呢?但是,潺西老爷不是开玩笑的人,更不是庇护作恶多端的人,既然他这样说,肯定是有理由和依据的。
见大家仍然半信半疑,潺西老爷不高兴了,板着脸说:你们看看,这麻袋里装的是啥子?是我的徒弟大刀儿给你们送来的大洋!好多大洋啊,八千个,该不会吓死你们吧?
啥子?八千个大洋?这样的天文数字,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八千个大洋,可以买多少土地,买多少牛羊,甚至可以买下一个青冈堡。
看着大家诧异的表情,潺西老爷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周围的树叶沙沙地往下落。格西、周国耳朵嗡嗡作响,脑袋就像被突然灌进了一桶糨糊。
大刀儿见大家的情绪稍稍平息下来,把扛在肩上的大刀挪了挪,大声说:我知道大家对我的误会很深,没有关系,晚上我会为大家详细道来,到时你们一定得多孝敬我两杯酒。
好,好!格西率先鼓掌欢迎。在格西眼里,潺西老爷不是个一般的父亲,他做的事情常常异于常理而又合情合理,所以,当潺西老爷说大刀儿是自己的徒弟时,其他人都非常怀疑,只有自己没有一丝意外。毕竟,潺西老爷给自己创造了无数的意外和惊喜。
大刀儿对手下说:兄弟伙,这青冈堡哪个寨子没有你们的姑爷娘舅,走到这里就等于走到自己的家里,刚才你们听说了,我们可是保卫青冈堡的功臣。
对于这突然的变故,艾林是不知道的。虽然他拿出辛辛苦苦积攒了多年的大洋,但是从内心而言,艾林是愿意的。在拿大洋的时候,艾林说:舍不得大洋套不住青冈堡,只要有了神武大炮,青冈堡就如同囊中取物,不在话下。到那时,东山寨的牛羊,燕子垭的土地,加上那些粮食、猪膘,哪样不能换成光灿灿的大洋?
三天,四天,五天,又是半个月,这十多天艾林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有大刀儿在帮助自己经营,弄到神武大炮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同时,这半个月来,在蒲渊通的精心治疗下,只要每天早上喝上一碗精制的中药,头痛病基本不会再犯。
咚咚,咚咚!艾林正要上床的时候,敲门声急切地传来。
管家,赶快开门!艾林大声吩咐道。
站在门外的是惊恐万状的索德。
索德,这深更半夜的,你有啥子事,这么慌慌张张的。艾林很不高兴。
艾林最不喜欢索德这样一惊一乍的。索德就像一只鼹鼠,只要有一点儿响动,马上就会惊恐万状地把屁股埋进沙堆。在这点上,大刀儿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都爷,大事不好,大刀儿叛变投敌了!索德上气不接下气。
屁话,大刀儿会叛变投敌!对于索德的情报,艾林嗤之以鼻。
他正在茂州督促制造神武大炮,到哪里去投敌?艾林又反问道。
都爷,你不知道,今天下午,我亲眼看见大刀儿和潺西老爷一起到了青冈堡,而且还有十五匹马,运了整整几口袋大洋。索德说。
真的?艾林从床上弹跳起来。索德一说大洋,事情就靠了谱,那天两个土军回来运大洋,除了艾林,连管家都不知道。
都爷,事情是这样的。索德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自从花大价钱组织西山寨人偷袭格西失败后,索德像被人抽了筋、剥了皮,更像没有毛的公鸡,常常躲在家里不出去。一想起花出去的白花花的大洋,索德心口子板板就疼痛无比。索德更怕大家把事情说出去后,自己会成为青冈堡的公敌。他躲在屋里仔细回忆自己组织人马时说的话:明天跟我去,到大峡谷去打仗。至于对手是哪个,并没有说明,大家不知道究竟是打格西,还是打艾林。看来,自己当时是模糊语言运用得当,才没有陷入被动。开春后,原来租种土地的佃户,依旧租种着土地,家里的几个长年也没有半点异样。
也活该有事。昨天索德感觉已经好多天没有呼吸到新鲜空气,见外边阳光招摇,晚风习习,自己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便背着手走出了石寨门。刚出石寨门,就见从大峡谷的口子上走出大队人马。
索德是个凡事爱较真的人,要瞧瞧是怎么回事,就从青冈林里悄悄绕到通往燕子垭的路口,躲在玉米秆堆里。没想到在人群里居然发现了大刀儿,以及大刀儿手下最能干、最贴心的十个兄弟。
他还亲耳听见大刀儿说:今天要在庆功宴上好好敬潺西老爷几杯酒。
索德说完这些,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艾林。
艾林头痛欲裂,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祖先的基业全完了……
大刀儿咋会跟潺西老爷勾结起来?他们什么时候就勾结在了一起?大刀儿咋会背叛我?他可是我最信任的心腹啊!说到这里,艾林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不过艾林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艾林擦干眼泪,对索德说:你马上回去,把最真实的情况摸清楚,如果大刀儿使的是计谋智取青冈堡,那我们就冤枉他了。
与坝底堡衙门的冷清萧条相比较,燕子垭就热闹非凡了。
格西吩咐周国:让厨房杀个肥猪,杀五个羊子,把两个寨子的人都请来,我们今晚上要好好庆祝一番。
夜幕刚刚降临,燕子垭的槐树下已经成了喧闹的海洋。燕子垭、东山寨的家家户户都聚集在这里,四周的火把将夜晚照得红彤彤的,二十张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中间火堆熊熊的火焰冒得老高,一坛坛咂酒飘着幽香,孩子们在席间快乐地嬉戏打闹,女人们在格西家的厨房和大槐树间不停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久违的笑容。
宴会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拉开帷幕,潺西老爷捋了捋胡子,说:有请青冈堡最尊贵的客人,我最好的徒弟大刀儿上座。
大刀儿哪肯就座,一个劲地推辞。
格西说:刀儿兄弟,既然是父亲的徒弟,就是我的兄弟,有什么推辞的呢?
大刀儿还是不肯,说:我做这些,还不是师傅的功劳,上座应该留给师傅。
潺西老爷等的就是这句话,笑着说:既然徒儿有这孝心,我就不客气了。
大刀儿、格西、柴禾、周国,以及两个寨子的男女老少,鱼贯入席,一时间,杯盘交错,笑声连天,酒香四溢。
酒足饭饱之后,潺西老爷说:各位,今天这么高兴,请寨子里的父老乡亲来,就是有三件事情要告诉大家。一是我要正式宣布,大刀儿是我潺西老爷的徒弟,既然是我的徒弟,就是青冈堡的一员,请你们多关照。
潺西老爷说到这里,大刀儿马上站起来,向着每个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个举动得到了热烈的掌声,都说:大刀儿居然还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
掌声过后,潺西老爷又说:第二个事情,就是要宣布,艾林从茂州买大炮攻打青冈堡的计划彻底失败了,这是大刀儿的功劳,当然我也出了一点儿力。
这可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特别是年轻的女人们,生怕自己的男人因为战争丢掉了性命,那手掌鼓得特别带劲。
既然前两个都是好消息,那第三个肯定更值得期待,都屏息静听,等待潺西老爷说出来。
潺西老爷慢腾腾地坐下,喝了一口酒,再站起身,说:咱们燕子垭、东山寨,每个寨子,不论男女老少,每人发大洋两个,算是对你们护堡有功的奖赏。
两个大洋,可以买多少盐巴,多少布匹,多少米面!女人们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两个大洋,可以打多少烧二哥,买多少叶子烟,买多少铁砂子!男人们一脸喜色。
当然,这些大洋,不是我发给你们的,而是我们的土司大人,艾林发的。
艾林恨不得把我们除之而后快,怎么会发大洋?大家睁着圆圆的眼睛,甚是不解。
潺西老爷哈哈大笑,说:大洋确实是艾林的,他本打算让大刀儿去买成大炮和炮弹送给你们,谁知道被我的徒弟大刀儿直接送给你们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家都把感激的目光投向大刀儿。
饭后本来还有更热闹的节目,围着燃烧的篝火,跳起欢乐的锅庄,但是今天大家的兴趣不在这里,寨子里的人内心都有无数的疑惑:大刀儿是怎样成为潺西老爷的徒弟的?大刀儿怎样成功地打入艾林的衙门内部的?他如何把那么多钱拿到手的?这些问题困扰着大家,都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大刀儿下了席桌,就被众人簇拥到火堆旁边的藤椅上。眼疾手快的女人马上泡好了石泉特有的上好养麦茶,不停地央求道:大刀儿,大刀儿英雄,给我们说说你这几年的事情吧,不然,我们弄不明白,晚上也睡不着觉啊。
面对眼巴巴的众人,大刀儿只得把目光投向潺西老爷。潺西老爷原想今晚让大家好好跳跳锅庄,把这些诱人的传奇故事留到三月初三的时候再讲,但是好意难拂,只得摆摆手说:大刀儿,把你那些事情摆谈出来吧,不过,大英雄,千万不要伤心掉泪哦。
大刀儿理解大家,凡是青冈堡的人都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但是,满足他们的需要,就必须剥开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把那些惨痛的往事,再一次残忍地翻晒出来。不过,把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事讲出来,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从此以后,重新开始没有仇恨、没有阴影的生活……
那是一个秋夜,瑟瑟的秋风从金龙寨的上空扫过,门窗在石沿上碰得乒乓直响。大刀儿和妹妹撒媚伏在妈妈怀里,惊恐地望着寨门外。下午的时候,坝底土司艾林派来的衙役像一群野兽,凶残地用绳索套住父亲撒合的脖子,将他抓走,到现在还没有放回来。
五岁的妹妹哭道:妈妈,我要大大。
妈妈紧紧地抱住妹妹,安慰道:女儿莫哭,大大很快就回来了。
其实,妈妈心里清楚,大大这一去,肯定凶多吉少。
妹妹还是不停地哭泣着,妈妈也陪着伤心地流泪。只有大刀儿眉头紧皱,没有流泪。
第二天,第三天,大大不但没有回来,挨着大刀儿家的女邻居乌玛也被抓走。
寨子里的人背地里议论纷纷,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大刀儿一家人。
大大走了,挑水的重活落到了妈妈的肩膀上。妈妈毕竟身单力薄,哪能挑得起沉重的水桶?周围的人户就晚上偷偷地将水挑来,放在大刀儿的家门口。妈妈早上起来,看到满桶的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寨子里的人把所有的同情都藏在心里,除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谁也不能、不敢跳到前台来为妈妈鸣不平,他们知道,这次撒合与栀泓得罪的可是这坝底堡一手遮天的艾林。大家在背地里叹息道:艾林这个王八蛋一旦看上了栀泓,栀泓一家肯定得家破人亡。
在大刀儿仅存的记忆里,妈妈是那么温柔,那么漂亮。妈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栀泓,在妈妈离去后的多年里,寨子里的人在赞叹大刀儿的时候,都要说:撒奇眉清目秀,这么英俊,多像他妈妈的样子。
那时大刀儿还叫撒奇,父亲撒合是金龙寨的寨主。
金龙寨处在坝底堡和茂州交界的金龙山上。据说,在几千年以前,这里有一条蛇藏在山上的一个洞里修炼,最后成了龙,飞上了天,因此这金龙山便成了风水宝地,十里八乡的人都迁徙到这里来,想沾沾金龙的宝气,使家业兴旺。
到撒合成为寨主时,金龙寨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先是干旱。三年时间金龙寨没滴一颗雨,撒合带领大家到山脚下的湔江,用肩膀挑水,用马驮水,和老天打起了持久战。寨子里的人想,看来得罪了金龙,就在山顶修起了金龙庙,塑起了金龙菩萨,家家户户的房顶都供奉起白石,对金龙顶礼膜拜。
但旱灾刚结束,风灾又来了。据说是几百年从来没有见过的暴风,把最坚固的碉楼都吹塌了好几座。六月的暴风,把快要成熟的苞谷、小麦摧残得一干二净。更恐怖的是,在寨子前织布的一位大娘,硬是被风刮过了四座大山,掉到了茂州城外的护城河里。家里人找了七天,以为已经死掉了,正在家里大做法事哀悼时,老太太拄个拐棍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没有办法,撒合除了把自己家的余粮接济给衣食无着的长年帮工外,还带领寨子里的人来到青冈堡,向潺西老爷借了足够寨子人生活一年的苞谷、荞麦、大豆,度过了饥荒。
第二年,撒合带着大家起早摸黑,开荒种地,恰好遇上个风调雨顺的年份,庄稼取得了好收成,不但将借下的粮食全部还完,家家户户还余粮满仓。
撒合的身先士卒,得到了全寨人的拥护,连一向看不起下人的艾林都点头称赞说:撒合是咱插旗山上的雄鹰,是坝底堡数一数二的能人。
艾林能有这句表扬,还在于撒合对自己的尊敬和顺从。
每年秋天刚到,不用谁催促,金龙寨该给艾林土司进贡的一百石稞粮、三十匹布、五十斤黄蜡、两百斤猪膘、二十只羊子,早就给送到了坝底土司衙门。
撒合到寨子里去征收租粮时,不管是豪门大户,还是一般的自耕户,都爽快地说:寨主,你来收租,有啥说的,你在家里等着,明天我亲自给送到寨门口。
艾林常常说:要是每个寨子的头领都像撒合这般懂事,我这衙门的一班衙役,也不用到各个寨子去催缴赋税了。
艾林多次想亲自到金龙寨去,看看撒合是怎样把金龙寨整得这般井井有条,但金龙寨靠近茂州,艾林与茂州的陇木土司有积怨,怕陇木得知消息后,在那条崎岖陡峭的山路设下埋伏,对自己不利。
于是,每到秋收,每到撒合押送来金龙寨应缴的租税,艾林都会请撒合在自己衙门后的小院里,喝上几两白酒,将撒合从头到脚表扬一番。
撒合是个踏实诚恳的人,用金龙寨人的话说,没有一点儿弯弯肠子。撒合喝了酒,回家后总是对栀泓说:别人总说艾林老奸巨猾,我却觉得他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呢。
夫人栀泓说:你每年最先缴租,处处听他吩咐,咋不对你和蔼呢?艾林不是个善角色,你还得多小心。
第二年秋收后,撒合送完上缴的租税后,又在艾林衙门的后院饮酒。席间艾林见撒合总是坐立不安,关切地问道:兄弟有什么事情吗?
撒合从来不撒谎,老实说:我的媳妇今天来这里赶集,还等着我和她一起回寨呢。
艾林早就听说撒合的夫人是个美人,想见识一下,就拍着撒合的肩膀说:我向来把你当兄弟看待,咋会让弟媳在外边呢,快去把她请来。
撒合推辞道:她抱着小女在蒲渊通那里看病呢。
侄女小恙,更需照顾。艾林不由分说,吩咐衙役道:叫厨房马上做两个好菜,你到蒲渊通那里把弟媳请来。
栀泓知道艾林叫自己去不安好心,但土司的话又不得违背,只得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前往。
艾林见到栀泓第一眼,魂魄就被勾走了一半。栀泓是金龙寨最美的女人,虽然生过孩子,但仍然那般妩媚,俏丽的面庞,高耸的胸脯,丰满的身材,就像一颗成熟的樱桃,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流出甜蜜的汁液。
虽然艾林故作镇静,但在撒合低头挑菜、仰头饮酒的时候,总是用色迷迷的目光在栀泓脸上、胸脯上瞟来瞟去。
栀泓是贤惠又聪明的女人,知道艾林不怀好意,便催促丈夫赶快吃完,离开这里。
艾林说:你们上街来,家里难道没有人吗?
栀泓说:家里只还有三个长年,午饭都没有做呢。
艾林说:我记得兄弟曾说你们还有个孩子呢?
栀泓说:孩子命不长,去年就夭折了。
艾林假意安慰道:弟妹得想开些才是。
正因为栀泓的这句话,才使得大刀儿捡得一条命来。回去的路上,撒合生气地说:你咋平白无故咒自己孩子呢?
栀泓说:艾林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我隐隐觉得有祸事要发生。
撒合说:夫人太多虑了,都爷对我多好,怎么会整我们呢?
栀泓心事重重,没有回答。栀泓的父亲是金龙寨的老学究,一肚子学问,栀泓从小就在父亲的教导下识字。因为只有一个女儿,父亲对栀泓呵护有加,常教她为人处世之道。
没到十天,无端祸事就出来了。那是个早晨,寨子里的人刚刚起床,就听见撒合家传来争吵声。金龙寨里的人家这些年来一直和睦相处,口舌言语都没有两句,今天寨主家居然发生争吵,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纷纷过来看个究竟。
邻居火拐子拿着一把锋利的斧头,在撒合家门口又跳又闹,口口声声要和撒合拼命。见围观的人多了,火拐子扯起母猪般的声音哭道:我还有啥子脸面见人哦,我婆娘偷人,撒合给我戴绿帽子。
火拐子的话一出,围观的人都哄笑开了,而且一个个笑得是前俯后仰。
撒合会和火拐子的婆娘卷毛毛偷情?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是每个人的真实想法。
寨西的麻大爷说:栀泓美若天仙,卷毛毛丑如蛤蟆,撒合除非神经错乱,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麻大爷的话得到一片肯定声。
几个小青年说得更绝:火拐子,你娃娃这几天扯麻九,整糊涂了嗦?你那懒婆娘,送给撒寨主,他也不会要。
这句话使得所有人又哄堂大笑开来。
火拐子把斧头一举说:哪个敢再糟蹋我,老子要跟他拼命。
几个小伙子从柴垛子上拖起柴块子,冲过去说:你狗日的火拐子,有本事就放马过来。
一直没有说话、脸色铁青的撒合把手一挥,说:各位,不要鲁莽。俗话说,清者自清,我撒合是怎样的人,全寨的人都知道。就不要跟火拐子计较。
栀泓接着说:不但我们家,寨子里哪家人没有照顾过火拐子一家?今天火拐子这样诬害撒合,一定是受人指使了。
栀泓的话恰中要害,大家都不由得点头称是,心里已经猜到火拐子受了谁的指使。几个小伙子骂道:你挨千刀的火拐子,冤枉好人谨防天打五雷轰。
栀泓接着说:今天寨子里这么多人都在这里,我想说,我撒合家也许有一场大难,我虽没有面子要求大家雪中送炭,也请大家不要落井下石。
人群开始愤怒,骂道:火拐子,你扯谎捏白,谨防死无葬身之地。
火拐子原以为自己一哭二闹,会博得大家的同情。也许自己的演技太过拙劣,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火拐子还想再闹,但看到一双双喷火的眼睛,只得装着委屈的样子干号说:撒合,你别得意,有人会为我做主。说完拖着斧子溜了。
撒合长叹口气,跌坐在长凳上。围着的人都安慰道:撒寨主,这火拐子肯定输了钱,喝醉了酒,听人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
栀泓没有作声,但是,她最清楚,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午饭刚过,艾林土司派的三个衙役就凶神恶煞地闯进金龙寨,将撒合与火拐子及其婆娘卷毛毛一起拿往坝底堡。
寨子里的人得到消息后,只能摇摇头叹息道:撒合要遭罪了。一阵叹息之后,又开始骂起火拐子来:这个挨千刀的,给艾林这个豺狼当狗腿子,没有好下场。
艾林土司的官衙,修建在坝底堡最繁华的上街,规模与州衙无异,同样有大堂、二堂和三堂。大堂主要审问所辖地区内的地界、债务、偷盗等日常纷争,凡男女暧昧、忤逆不孝在二堂审问,抗捐税田粮、杀人、抢劫、谋叛等案在三堂审问。艾林土司冠服袍带,端坐在那幛幔斜拖的二堂上,打屁股的板子、掌嘴的皮达就摆在公案上;艾林的助手土舍耀武扬威地站在旁边;师爷早就坐在侧旁,准备做笔录;衙役站立两旁。
只听艾林大喊一声:将那欺男霸女的撒合等带上堂来!衙役则助威大呼“升堂”。撒合、卷毛毛、火拐子被悉数押上堂来。
撒合见艾林端坐堂上,委屈地哭诉道:都爷,我撒合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断不会做那等缺德事。
土舍呵斥道:大胆,都爷还没有发话,怎敢大声喧哗。
艾林收起平时对待撒合的和蔼面孔,一脸严肃:撒合,本都爷见你平时循规蹈矩,怎么会犯糊涂,和火拐子的婆娘勾搭成奸?只要你老老实实承认,我会看在你以前对我恭敬的分儿上,从轻惩罚。
撒合没有做过这等龌龊之事,断然不会承认,便跪伏在地,大呼冤枉。
艾林冷笑了两声,说:撒合,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于是把惊堂木一拍,向低头跪在堂上、浑身瑟瑟发抖的卷毛毛问道:卷毛毛,你老实回答,和撒合有无苟且之事?
卷毛毛抬起头来,憋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声地说道:都爷,撒合半年前趁火拐子外出干活之际,偷偷溜到家里来,抱住民妇,要与民妇偷欢。民妇拼死反抗,但气力小,最后被他得逞。后来隔三岔五,凡是火拐子没有在家,他都过来轻薄民妇。民妇本想揭发他,但想一旦传出去,哪能活人,只得任由他凌辱。后来,见他每次都给民妇拿些银两,我贪恋他的钱财,就和他日渐暧昧起来。
卷毛毛说完,抬起衣袖,擦拭眼角的泪水。
这些无中生有的话说得活灵活现,撒合气得浑身发抖,咬住牙关骂道:卷毛毛,你这个娼妇,我何时得罪了你,竟然这样陷害我。
火拐子这时候哭丧着脸说:都爷,你得为小人做主。前段时间,小人就见婆娘比平日爱打扮,每天吃完饭就催促我外出干活。那天,我酒后拿刀比在她的脖子上,要她说出究竟做了哪些对不起我的事,她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奸情,就和盘托出。
哼,撒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都爷,我确实是冤枉的,不知火拐子两口子是受了谁的指使,硬要来诬陷于我?
好,好,撒合,你是死到临头也不招供。来人,给我狠狠地打,看他招不招!
衙役蜂拥而上,板子乒乒乓乓地打在撒合的背上、屁股上,闷响声四起。
撒合虽然没有受过这种折磨,但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艾林摆摆手,问:你承不承认?
撒合艰难地摇摇头。
好,撒合,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来人,给我掌嘴!
衙役拿起皮达,揪住撒合的领子,左右开弓。只见撒合满嘴鲜血直冒,样子甚是凄惨,原本挤在二堂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忍心再看,纷纷掩面而去。
撒合与卷毛毛偷情的事情成了坝底堡街上人人谈论的话题。
球,撒合能看上卷毛毛?那是火拐子在作孽,陷害人家。
哪是撒合看上了卷毛毛,而是有人看上了撒合的女人,想法除掉撒合。你们难道不知道牛二的事情?
谁都相信撒合是被冤枉的。
火拐子和卷毛毛也是金龙寨的名人。火拐子的父亲死得早,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在火拐子十七岁的时候,母亲也一命归西,火拐子就成了孤儿。他家没有土地,就靠租种撒合的土地为生,撒合见他可怜,把地租降了又降。火拐子二十岁的时候,寨子里来了一个从茂州过来的流浪女,一身上下脏兮兮的,头发大概几年都没有洗过,卷在一起,大家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卷毛毛。撒合又撮合火拐子把卷毛毛娶进门,火拐子算是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大伙儿指望他们好好劳作,好好过日子。
但是让撤合及寨子里的人没有想到的是,卷毛毛是个懒得出奇的人,常常睡到日头一竹竿高才起床。这时火拐子早就在地里耕种忙碌了,她却要到寨子里东走走、西瞧瞧,美其名曰呼吸呼吸清新空气。走上一大圈,才回家里生火做饭,一顿饭做出来就已经是中午了。因此,在金龙寨,只有火拐子家是一天吃两顿饭。
别人家都喂有猪牛,羊更遍野都是,而卷毛毛说:人忙碌一辈子又怎样?还不是一堆黄土就葬了。仿佛早就看破了红尘,连一只畜生都不养。等到冬天家家户户杀猪宰羊的时候,卷毛毛就东家串、西家走,吃上几顿泡汤肉。
寨子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懒得出奇的女人,有人趁到茂州去买盐、走亲戚的时候打听卷毛毛究竟是何方神圣,结果才知道,卷毛毛是茂州一家大户捡的丫鬟,因为好吃懒做,被主人赶了出来,卷毛毛又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只得四处游荡。
于是,寨子里人教育孩子的时候,都以卷毛毛为例,并且以一种标准格式教训:你娃娃些,如果懒的话,就把你送给卷毛毛,跟她去过日子。孩子们哪愿意跟卷毛毛过日子,一个个马上就变得勤快无比。
大家开始很同情火拐子,都说:火拐子这辈子的命咋个这么差,先是父母双亡,后又讨个懒婆娘。火拐子起先倒还勤快,整日里在庄稼地侍弄,后来见婆娘这么懒,自己又管不住,干脆也懒惰起来,常常到街上去喝酒打牌。最后连母亲传下来的一对金手镯也输掉了,日子也就这样紧巴巴地过着。
艾林自从见了栀泓以后,就开始魂不守舍,每晚做梦想到的都是栀泓柔软的腰肢,高耸的乳房。土舍是个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知道艾林心里想的是什么,把嘴凑在艾林耳边,说出了自己的计谋。艾林连称这是个好主意。
火拐子这天上街,准备和白沙寨、小岭寨的几个穷兄弟在一起喝点寡酒,推推牌九,刚到街上,就遇到了土舍。
在火拐子眼里,土舍是大官,平时正眼也不会瞧自己一眼,但是今天,土舍见到自己,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还使劲握住火拐子的手说:兄弟,我听说,你推牌九可是高手哦。
火拐子诚惶诚恐,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是他们讽刺我的,我推牌九是臭手。
火拐子,今天我老人家有兴趣,大家在一起玩玩。
我哪行,穷光蛋一个。火拐子推辞道。
走,走,今天不要你拿钱,就想跟你学学。土舍的话不容更改。
在土舍的家里,还有衙门的两个衙役,他们笑嘻嘻地迎接火拐子的到来,桌子前堆满了铜钱。火拐子见到这个架势,腿杆都发软了,屁股不敢往板凳上挨。
土舍说:怕啥子,火拐子,输了不要你拿钱,赢了尽管往包里装。
是不是真的哦?火拐子还是不相信。
耶,你杂种还不相信衙门里的人。两个衙役马着脸骂道。
这场牌九究竟怎样推到结束,火拐子没有多少印象,只是以前和那些穷伙计在一起打牌的好手气跑得干干净净,不管是玩大牌九还是小牌九,不管他当不当庄家,都是输。
如果是和那些穷伙计在一起,输上几个铜钱,火拐子肯定会把牌一推,嘴里闹嚷嚷说几句不干不净的话,蔫唧唧地回去。今天,和这些横行坝底堡的大爷们打牌,虽然输得一塌糊涂,但他还是得赔着笑脸,灰头土脑地陪着。
终于熬到傍晚,火拐子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各位大爷,我准备要回去了,回金龙寨要走一个时辰的山路呢。
走?往哪里走?两个衙役说,赌到现在,你欠下二十个大洋,咋个还呢?
土舍老爷不是说输了不给吗?火拐子蒙了。
土舍老爷同意,我们两个可没有同意。不给钱也可以,把你两条腿卸下来,就可以出门了。衙役边说边把明晃晃的腰刀拿在了手里。
火拐子惊恐地看着土舍,土舍两手一摊,说:这个我也没有办法。
火拐子往下一跪,抱住土舍的双腿,哭丧着说:土舍老爷,你可不要说话不算话啊。
土舍说:你欠我的八个大洋我可以不要,但是两个兄弟的,你得还。
大爷们,莫说二十个大洋,我连两个铜钱都没有。火拐子哭丧着脸。
土舍说:办法倒有一个,只要你帮我办个事情,事成之后,不但欠下的大洋可以不还,我还可以再奖赏你十个大洋,你和你的懒婆娘可以逍逍遥遥过几年。你看行不?
行,只要有钱,大爷你吩咐就是了。火拐子回答得很干脆。
但听了土舍交代的任务,火拐子迟疑地说:撒合对我有恩,我咋下得了手?我的婆娘也不一定能答应。
土舍冷笑说:火拐子,这个事情只有你我晓得,你看着办,如果你泄露了出去,就等着找人收尸吧。
火拐子冒着冷汗回到家里,把事情给卷毛毛说了。卷毛毛一听有十个大洋的奖赏,说:你是瓜娃子,十个大洋够我们吃几年了,就听那些大爷的吧。
那你就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了?火拐子不相信卷毛毛这么爽快。
名声值得到十个大洋吗?我要答应。
撒合被从二堂扔进大牢,土舍过来对血肉模糊的撒合说:撒寨主,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招了吧,顶多罚你二十石粮。
没有的事,我是死也不承认。
土舍说:撒寨主,还有个办法,你让你家夫人来求求都爷,都爷一发善心,也许就不治你的罪。
哼,你告诉都爷,别想在栀泓身上打主意。
你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土舍气哼哼地走了。
栀泓知道丈夫凶多吉少,但还是侥幸地希望丈夫能平安归来,三天后,等来的却是丈夫的噩耗。在青冈堡通往金龙寨的老鹰岩下,丈夫摔在一片乱石中,脑浆四溅,早已一命归西。
押送的两个衙役说:撒合主动交代了与卷毛毛的暧昧之事,都爷让我们将他送回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脸面见人,走到老鹰岩时,趁我们不注意,自己跳下山岩,畏罪自杀了。
栀泓没有说一句话,她抚摸着撒合变形的脸,眼泪顺着脸庞不住地滑落。
衙役又说:按照律法,你家撒合犯下男女暧昧之事,得罚粮二十石、大洋十个,土司要你亲自送到府上去。
栀泓面无表情地说:你告诉艾林,这罚处我自然会认,七天后,你们两个来拿就是了。
两个衙役见栀泓答应得这样痛快,虽然有些诧异,但白口黄牙说出的话,哪有不信之理,乐颠颠地回去交差。
在寨里人的帮助下,栀泓将丈夫厚葬在金龙山顶,将撒媚秘密托人送到了茂州,将撒奇,也就是大刀儿,托付给麻大爷,将手中的地契、租种田土的凭证全部撕掉,并将牛羊、粮食全部低价卖出。
栀泓默默地做这一切的时候,寨子里的人都在远处观望,大家知道,她在做鱼死网破的抗争,没有人劝阻,抗争与否都注定她悲惨的下场。
两个衙役把栀泓的话带到艾林的耳边,艾林先是半信半疑,后来找人去探听,得知栀泓在变卖家产筹集罚款,心想,哪个女人不贪慕富贵?这栀泓看来也是个爱慕虚荣的人。高兴地吩咐两个衙役:用我的官轿,把栀泓接来。
栀泓把大刀儿托付给麻大爷之前,拉着他的手说:撒奇,妈妈要去办事,你就跟着麻大爷好好生活,你懂事之后,麻大爷会告诉你妈妈去干什么,他也会教你做什么。
十二岁的大刀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衙役用高抬大轿接走了栀泓,但是并没有径直走去街上,走到鹰嘴岩时,栀泓走出轿子,拿出几枚大洋,把两个衙役拉到身边,高兴地说:其实我早喜欢上都爷,谢谢你们成全了我们。
两个衙役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你这么急着去见都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将那不知好歹的撒合推下去的。
栀泓又说:你们能不能带我看看他跳崖的地方。说着又拿出五个大洋。
两个衙役接过大洋,高兴地把栀泓带到陡峭的岩边,手舞足蹈地说:就是这里,我们一用力,那个傻蛋稀里糊涂地见了阎王。
栀泓说:你们做得很好,我会在都爷面前好好地表扬你们一番。
他们扬起头,得意地大笑起来。就在这一刹那,栀泓使出全身力气,将毫无防备的两个衙役推下了悬崖。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站在不远处的轿夫吓得失声大叫起来。
栀泓理理被风吹起的头发,微笑着对轿夫们说:恶人自有恶报。我也走了,我得去见我的丈夫呢。说完也纵身跳下深渊。
得到消息的艾林暴跳如雷,对土舍说:这个女人硬是恶毒,派人去把她的女儿抓来,我要将这个小畜生碎尸万段!
土舍说:都爷,这女人早就做好了准备,将女儿送到茂州去了。
听说送到茂州,艾林放弃了铲草除根的想法,说:一个小女娃子,谅她也翻不起风浪。
大刀儿怀着仇恨,与寨子里的人一道,将妈妈葬在爸爸的旁边。
故事讲到这里,大刀儿已经泣不成声,周围倾听的人都唏嘘不已。
大刀儿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才又接着讲下去。
自从家破人亡之后,大刀儿就跟着麻大爷生活。麻大爷把大刀儿当成自己的亲生孙子对待,让他和自己的孙子一起去学堂学习,平日帮助放牛牧马。
在栀泓死后第二天,火拐子和卷毛毛趁黑夜回到家里,收拾东西后准备远走高飞。然而,当天夜里,一把大火将火拐子和卷毛毛烧死在家里。火焰把半个夜空映得通红,寨子里的人都远远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前去扑救。卷毛毛和火拐子在大火中逐渐化成了灰烬。
在大刀儿十六岁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位客人。麻大爷说:大刀儿,你也长大了,得习武强身,将来好为父母报仇。便把埋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给大刀儿。
大刀儿发誓要让仇人血债血还,二话没说,跪下来朝着这个客人“砰砰”地磕起头来。这个客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潺西老爷。从那以后,每隔个把月,潺西老爷都要亲自到金龙寨来,教授大刀儿武功。大刀儿悟性极高,几年时间,就将师傅传授的武艺学得精通。
在体育大会上,潺西老爷让大刀儿大放异彩,得到艾林的赏识,如愿以偿地成为艾林的心腹。
哦,原来是这样!大家伙明白过来。
大刀儿说:告诉你们,其实我给艾林讲的神武大炮的故事,都是师傅让我编的,那艾林狗急跳墙,硬是信了我的话。
哈哈!潺西老爷大笑起来,说:跟我斗,他狗日的艾林还嫩了点。
大刀儿说:我和几个要好兄弟串通好,编造了在茂州找到工匠的谎言,艾林立马就派人马送钱过来,我们把钱堆放在麻大爷家里,今天才运过来。艾林晓得了内幕,不气死才怪呢。
已到深夜,熊熊的篝火已渐渐熄灭,众人各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里。
第二天,燕子垭和东山寨的人家,如愿领到了大洋,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青冈堡回荡。这个绝对可靠的消息,索德在第一时间报告给了艾林。
艾林当场就喷出一口鲜血,声嘶力竭地叫道:大刀儿,你这条毒蛇,你把我害惨了,我要亲自找你算账……话没有说完,两手捧着脑袋,歪斜着倒了下去。
没等到艾林来找大刀儿,大刀儿已经主动找上门来。那是大刀儿到青冈堡的第三个早上,太阳刚刚升起,阳光将土司衙门大堂前的“皇恩浩荡”四个字照得金光灿灿。
站在衙门外的土舍正在仔细观察河边柳树上两只小鸟啾啾调情,就看见大刀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手下一起出去的兄弟回来了。
土舍大吃一惊,狗日的大刀儿,敢闯龙潭虎穴,看来真不要命了。土舍拔腿就往艾林的房间跑去,边跑边喊:都爷,都爷,不得了啦,大刀儿回来了。
艾林昨夜头痛了半夜,刚刚睡着,听土舍这一喊,睡意全无,从床上弹跳起来,惊恐地说:快去把土军全部集合起来,我要亲自把大刀儿捆缚起来,就用他的刀,给他来个凌迟处死!
土舍迟疑地说:他们已经到了衙门口。
艾林说:怕啥子,镇定点,我探虚实,你组织人马。
大刀儿刚到门口,艾林就满脸堆笑地迎身出来:大刀儿,辛苦你了。
都爷,不辛苦,一点儿都不辛苦。
大炮呢,拉回来了吧?艾林满脸期待。
大炮啊,已经拉进青冈堡了。大刀儿一脸严肃。
可别说笑啊。艾林说。
看到衙门里的土军拿着武器稀稀拉拉地跑过来,艾林把脸一拉,说:大刀儿,别装了,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今天自投罗网,看我怎样收拾你。
我就是来准备受死的。大刀儿面无表情。
来人,把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给我捆起来。艾林向身后的土军挥挥手。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吵闹声,站在身后的土军们只是手握着扣上扳机的狗皮炮火,一声不吭。
你们,你们也想造反?艾林气急败坏。
没有人回答,全都是沉默。
大刀儿开腔了:都爷,别瞎费工夫了,他们只听我的指挥。
艾林下意识地转过身,想看看这些平日里点头哈腰的家伙变成了怎样一副嘴脸。
可惜,这些土军都面无表情,平视前方。
都爷!大刀儿的喊声让艾林回过头来。
大刀儿说:都爷,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个事情,哦,不,应该是两个事情。第一,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你是麻大爷的孙子,还能是野猪、老鼠?艾林没有好气地回答。
错,都爷。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撒合、栀泓的儿子撒奇。
你是撒合的儿子?你骗谁。艾林不信。
信不信由你,如果你有闲心,可以到金龙寨去问,这次他们绝对会告诉你真相。
艾林敲敲有些发闷的额头,没有说话。
第二件事情,我说了,你千万不要激动。你还记得你的宝贝儿子吗?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难道是你下的毒手?艾林身体开始摇晃起来。
你儿子平时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对,你猜得不错,那晚的那场大火是我放的,是我把你儿子灌醉后,点燃了床帐,关上了房间的窗户,反锁了房门,然后他就见了阎王。
你究竟在我衙门还做了多少手脚?
问这样的问题,都爷,显得你没有水平了吧。为什么?为我爹妈报仇啊!你让我饱尝丧父丧母之痛,我得让你尝尝家破人亡之痛。
艾林扭曲着脸,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
你究竟还想干什么?艾林绝望地问。
不干什么,你让我家破人亡,当然我也得回敬你老人家。如今,你这土司的位子也没有了,钱财也没有了,婆娘儿子更没有了,也算扯平了。另外,我不会取你性命的,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一个祖宗。
大刀儿,没想到你竟这样阴险!艾林咬牙切齿。
对待不要脸的人,就要用不要脸的方法,和阴险沾不上边。大刀儿说。
兄弟们,石泉知军马上要打过来了,这世代的土地不能落入他手。愿意跟我来的,就走吧。
大刀儿转过身子,走出了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后,土军们低着头,绕过艾林,跟在大刀儿的身后往东而去。
艾林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着立在面前的土舍,骂道:你狗日的也背叛我吧,跟着他一起滚吧。
土舍不敢言语,将头痛再次发作的艾林扶上床。一上床,艾林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他看见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大刀儿的影子。大刀儿拿着大刀,睁着一双挑衅的眼睛,一刀就砍中了自己的脖子,红艳艳的鲜血喷射而出。一会儿,艾林又看见,门窗、蚊帐全部燃烧起来,火焰舔着舌头,分明在撕咬他的儿子,儿子在烈火中大声地喊道:大大,救我!大大,救我!
这时,艾林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被盖也着火了,艾林大声喊叫土舍:土舍,快来灭火!但是,没有人答应。火越来越旺,艾林已经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艾林大叫着掀开被盖,赤着脚跑出后院,跑出衙门,他想,必须得马上跳到湔江河里,把燃烧的身体浸灭。
土舍带着蒲渊通一路小跑,刚到衙门口,就看见河边闪过艾林的影子,艾林像一发炮弹,嗵地落入河水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都爷,都爷!土舍大叫着冲到河边。湍急的河流中,艾林脑袋冒了冒,又沉了下去,再冒了冒,就没有了踪影。土舍跪在地上,哭号道:你倒死了,我咋个办,我咋个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