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三十,我身体的零部件就开始出毛病了。先是不厌其烦地感冒,接着是胃病,经常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开始疼痛,让人辗转难眠。胃病稍好,我正准备在事业上大展宏图,很不幸,三个月前阑尾炎又不期而至。医生说,这是一场小手术,虽然是一场小手术,但留下的伤疤就像一条蜈蚣匍匐在肚皮上。
手术后,最大的后遗症就是伤口疼痛,上下楼梯、咳嗽这些简单的事情都变得非常艰难,单位领导给我批了半年假,为了静养,我回到了老家青冈堡。青冈堡群山环抱,绿树成荫,门前的两岔河溪水潺潺。每天清晨和黄昏,我就在燕子垭弯曲的小路上悠闲地散步,或者到北川大峡谷旁边,那座古老的碉楼上,享受微风带来的田野清香。
不过午饭之后的时光,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外婆已经八十岁了,但除了头发全白完、牙齿全掉完之外,身体倒还硬朗得很。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虽然现在安心地颐养天年,她还是每天都要拄着个拐棍,在燕子垭、东山寨和西山寨找寻有空闲的人,津津乐道地讲述装在自己心里的故事。外婆讲述的故事,寨子里的每个人都能一字不漏地复述三次以上。
我这次回乡养伤,终于让外婆找到了新的听众,每天下午,当太阳懒洋洋地照在身上的时候,外婆就带着欣喜的心情,和我坐在暖阳覆盖的坝子里,开始讲述青冈堡千百年的传奇故事。
一旦有了我这个忠实的听众,外婆的思路特别清晰,语言特别风趣,故事特别吸引人。在外婆的精彩讲述中,我知道了燕子垭两只金燕子的传说,了解到白石崇拜的原因……总之,外婆把她所能知道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外婆最后讲到了她的父亲、袍哥格西叱咤风云的故事。
青冈堡著名的袍哥格西大爷,威风了整整三十年,却在1951年的深秋,被拉到两岔河那块长满丝茅草的沙滩上,被打断了不肯下跪的腿,吃了一颗子弹,被一堆黄土草草掩埋。
格西大爷挨炮的那天,整个青冈堡的人都赶到两岔河来,与其说是看热闹,还不如说是来送行。人群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除了黄瓜皮带领的行刑队兴高采烈外,那燕子垭、东山寨和西山寨的人,脸上都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忧伤神情,还有几个胡子白、牙齿缺的老大爷,躲在一旁偷偷掉眼泪。
格西在临死前,对着苍天大喊:冤枉啊,冤枉啊。声音凄凉得把河边草丛里观看的两只水鸟也感动了,悲哀地鸣叫了两声,扇着翅膀飞走了。
但是喊声感动不了黄瓜皮,他冷冷地说:格西大爷,不要再垂死挣扎了,也不要顽固不化了,你有啥子冤屈,去向阎王爷诉说吧。挥挥手,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格西的后脑勺。
格西大爷死了,那块沙滩也成了禁地。没有人再到那里放牛、捡柴,更没有人去旁边的塘堰洗澡,连原来把窝筑在那块沙滩茅草中的两只水鸟,也拍拍翅膀,在沙滩上打两个滚,把漂亮的羽毛弄得黑漆漆的,伤心地飞走了。
杀死了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那些受苦人本应该欢呼雀跃的,但是格西大爷被枪毙后,寨子里有许多人感到从未有过的伤感,更多的人感到一种寂寞,一种缺少了主心骨的孤单,这方圆百里都出名的青冈堡也一下子都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格西死的那天,外婆的母亲在刑场外哭得天昏地暗,额头在石头上撞得“砰砰”直响,鲜血顺着脸向下流,样子甚是凄惨。
看到这个景象,原本偷偷掉泪的三个老大爷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也许格西的死让他们想起了自己曾经参与的金戈铁马的往事,但老爷子们在这个时候哭没有找对场合,让整个过程看起来不像是枪毙坏人,反而像烈士上刑场的壮举。
黄瓜皮挥舞着手枪,涨着满是乌筋的脸说:哭你妈的丧,这是杀恶霸,哪个龟儿子敢再哭,就是同情反革命!才算把哭声镇压下去。
格西被枪毙了,外婆的母亲两天后就疯了,整天披头散发地在那块沙滩地上胡乱奔跑,喊着格西的名字,喊着老天的名字。回答她的只有春天的野草,夏天的太阳,秋天的寒风,冬天的雪花。
时间犹如两岔河的河水,依然毫无波澜地、静静地流淌。两年过去了,外婆的母亲更疯了,一年四季都在那河滩上的坟茔周围跑来跑去。后来,外婆的母亲不哭了,她开始笑。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笑,笑声有说不出的穿透力,隔着三公里以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傍晚,外婆因为农忙没去背她的时候,阴森森的笑声让人背皮子发麻。
外婆的母亲像一盏油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终于燃完了最后的灯芯,倒在格西的坟旁,死的时候,两只眼睛大睁着望着苍天,一双血污的手紧紧地插进地里。
外婆的母亲如愿以偿地被埋在了格西的旁边。格西从此不再孤独了。
这些已经显得遥远的故事,外婆讲述的时候,眼睛望着远方,显得特别平静,叙述清晰而有条理。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传奇故事,故事的主角好像不是她的父亲,她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连一点儿悲哀的表情都没有。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外婆眨巴眨巴那干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几十年,眼泪早就流光了。
当然,这个故事只有外婆有兴趣说,我有心情听。我的四个舅舅、三个姨妈对外婆的讲述表现出极大的愤慨。
多精彩的故事啊,我赞叹道。
“精彩个屁,就是这些故事把我们原本规划好的生活整得乱七八糟。”小舅继续说,“就是因为这个故事,我没有当成兵,你二舅没有入成党,你三舅没有提成干。”
所以他们压根儿不愿意提及这个故事,这是他们心中最隐秘的伤口,甜美睡眠中最残忍的噩梦。
但是外婆不管这些,难得有我这样忠实的听众,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