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颇为平淡。沛儿找到了如意郎君,开开心心地出嫁了。惠娘一年以后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小姑娘生来便不会哭。惠娘生产完,没听到孩子的哭声,吓了一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看,无名正抱着孩子冲她笑呢。“你放心,我检查过了,孩子好好的。这孩子生来便不会哭,就唤作无忧吧。”无名说完,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无忧的额头,无忧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也罢,我之前还担心孩子有什么异常,只是不会哭罢了,倒也算不得什么坏处。叫无忧也甚好,愿她能一生顺遂,安乐无忧。”惠娘接过那个小小软软的身体,笑着说道。
小小的院子里自从有了无忧,便热闹起来。从前无名和惠娘不时去各处游玩,不常在家。可无忧还小,夫妻二人只得在家照顾她。除了不会哭以外,无忧看起来与一般的孩子并无不同,喜欢吃东西,追蝴蝶,玩累了睡起觉来谁也叫不醒。无名望着这个白白胖胖梳着双丫髻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的女儿,嘴角的微笑就没消失过。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仿佛过得很快,不经意间院中的芙蓉花已经开了三回了;时间仿佛也过得很慢,这满满当当地感觉比无名之前所有的人生都充实。
可等过了三年,无名和惠娘渐渐地发现无忧有些反常,她似乎到了三岁之后便再没有长大过。一开始他们只是觉得无忧可能长得慢,可三年过去了,六岁的无忧与三岁时无论从外貌还是心智,都并无差别。惠娘与无名着急起来,先带她看了人间的名医,都说并无不妥。后来无名便抱着无忧把那道家和佛家的神仙全都打扰了一遍,可他们也都说无忧并没有什么问题。“看来,这丫头只是不愿意长大罢了,”无名无奈地笑了,“也是,若真的想一生无忧怕也只有三岁小儿才能做到吧。”惠娘也无奈地苦笑着,“还好有你,就算是我死了你也会永远陪着她。”惠娘一手拉着无名,一手摸着无名怀里无忧胖乎乎的小脸,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虽然她知道自己总有要离开的那一天,也知道无名会好好地照顾和保护无忧的,可她总憧憬着至少看到无忧平平安安地长大,觅得如意郎君,自己才算是放心。如今她一辈子都保持着三岁小儿的样子,万一有一天她必须离开无名独自生活,她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惠娘早就抑制不住,泪水扑簇簇地掉了下来。无名虽没有问,却也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轻轻地抱住她,说道:“你放心,我会永远永远地保护好她的。”二人正说着,惠娘牵着的无忧不高兴了,嘟着嘴说道:“爹爹又抱娘亲,无忧也要抱。”一边说着一边跑到无名身边,抱着无名的腿就要向上爬。无名与惠娘见状都无奈又好笑,无名只得一把抱起无忧,一起回家了。
既然无忧一直都是三岁,无名与惠娘也便随遇而安了。三人时不时地到各地去游玩。无忧虽小,但很喜欢到处游玩。她去江南看水,去塞北骑骆驼,去雪山玩雪,去树林摘果子。不论远近,她总能自得其乐。惠娘看着不会变老的丈夫和不会长大的女儿,有时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也是不会老的,她们一家人会就这样一直快乐下去。可镜中渐渐出现的皱纹和鬓边一点点变白的头发都提醒着她,这一切不过是个易碎的梦境罢了。
十几年之后,惠娘便不大爱出门了。她有些害怕与无名和无忧并肩走在街道上,虽然可能并没有人注意他们,可她心里明白,那幅图景说什么也不像是一家三口,倒像是祖孙三代。虽然无名待她依旧,可她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怜悯。她知道,那怜悯有朝一日,会变成厌恶。她曾经光洁如玉雕一般的身体也开始逐渐的老去,皮肤开始松弛,仿佛一块泡了水的烂木头。她开始恐惧与无名的肌肤之亲,他从未看着一个人老去,她怕自己的身体迟早会唤起无名眼中尚未出现的厌恶。
她有时会冲着无名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希望他能忍受不了转头离去,这样也总好过明知他会离去,却不知具体日期的恐惧之中。可平日里通透无比的无名此时却好像思维跟无忧一样,不仅猜不透她的心思,反而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就像无忧总是献宝一样地把自己在各处找到的小石头、松果、小花一类奇奇怪怪的东西塞到她手里一样,无名总是固执地带着她去各处散心。她不爱去人多的地方,他便带她去人迹罕至之处,还总是得意地向她炫耀这可是他多少多少年以前在云端上发现的。慢慢地,无忧不再恐惧了。虽然无名从未说过让她别害怕,可他一天天的陪伴不正是最好的回答吗。人的一生很短,她陪伴他的日子本就有限,若是将这有限的日子都用来担惊受怕,那未免也太不划算了些。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年,惠娘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了。她不再和无名一起游山玩水了,她的双腿已经很难迈出院子了,无名便在院中为她搬来了四时盛景。惠娘坐在廊下,笑着问无名:“你不是说过天地间自有规则,你不便凭空造物的吗?”无名也笑了,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说道:“这是我借的,一会儿会还回去的,不算犯规。”惠娘听了,把头倚在无名肩上,二人静静地坐着,看无忧在花丛中扑着蝴蝶。不一会儿飘起了大雪,无名不知从何地借来的满院鲜花在大雪中显得别有意趣。无名走到院中站着,任由大雪覆盖住了他墨色的头发,冲着无忧笑道:“娘子,我们这也算是白头偕老了。”二人都笑着,可眼角也都挂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