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经憧憬自己会致力于园林艺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实现。曾几何时,中国向西方国家输出古典园林小品,被国人誉为抵御西方文化入侵的龙头产品。不能为国家的文化事业做出贡献,这也许会是我一辈子的憾事。
闲暇时分读一读古代写园林的作品,竟然收获颇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不能从事园林行业的遗憾。
先来看一看北宋苏舜臣的《沧浪亭记》。该文在一开始写了作者因故获罪成为庶人。他在游览苏州沧浪亭时,看起了这里的环境,花钱在此定居下来。但见“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环境极其优雅。
苏舜臣在此“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倒也怡然自乐,感觉他自己“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心境旷达,在定居的同时也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家园。
这是一篇典型的中国古代文人式的自我安慰。无非是在遭遇挫折后安于休闲生活,告诉自己要及早抽身,因为太累了,“不与众驱”。不过这没有什么不好。归有光也写过一篇《沧浪亭记》,主要是写该园林的历史沿革,不在我的兴趣范围之内。
想不到园林除了用来居住,还可以是精神寄托甚至是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我以前只认为园林是美的化身,都是用水、山石、树竹、花鸟鱼虫、亭台楼阁来构建胜景,只是气魄有大小之分。沧浪亭虽小,但水、竹、光影、轩户等景物,已经构建起一个精致的、充满活力的避风港湾。
曾经想从事园林事业,我的知识储备还是有的,相关常识可以说是信手掂来。中国的古典园林有皇家园林和私家园林之分。另外还有四大园林: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苏州拙政园、扬州个园。其中北方的两个都是皇家园林,后面两个是私家的。园林之城苏州也有四大园林:沧浪亭,拙政园,留园,网师园……
我不是为了显摆,只是想说明我们的古典园林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荟萃地,正如叶圣陶在《苏州园林》中写的:“如在画图中”。如无特别说明,下面所指的都是私家园林。
我的文化功底决定了我在写园林或者园林游记的时候必须用“移步换景”,比如我的《西蜀名园记》。虽然略显单调了些,但也足以说明中国古典园林层次丰富、有内涵。“庭园深深深几许”,每一个角落的细节处理都可以独立成画。
私家园林既然是人的居所,自然也就是主人和客人们聚会、娱乐的场所。曹植和客人们“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但见“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这公子哥儿竟然想“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王羲之和谢安他们在兰亭曲水流觞,天地日月也只是他们饮酒作赋的背景;西晋富豪石崇的金谷园,见证了多少声色犬马、与人斗富的奢靡,还有石家宠妾绿珠为情坠楼的悲伤……
这就是乐极生悲了。中国古典园林本身也就是历史演变的缩影,其中有太多的悲欢离合。
《诗经·小雅·鹤鸣》应该是最早的写游园的文学作品: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里的场景很开阔,但景物比较简单。除了水泽和鸟,就只有鱼、树、山石。山石在中国园林中应用极广,苏州的留园、扬州的个园都是以山石闻名,想不到它们的鼻祖在大约三千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诗经》中的园林以及前文提到的园林早已经湮没在历史的尘土之下。
这种感叹时光如梭、世事无常的情怀有文为证。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写有“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
南宋的著名词人吴文英在《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中描写了他于寒食节游废园的情景。园中往昔的繁华已经远去,而自己也飘零异乡。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尽的失落感。
中国古典园林中集大成者当然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但这也是一座见证人世变迁的园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篷窗上”。游园仿佛惊梦,曾经集天下美景于一身、热闹非凡的大观园,繁华终会成为荒凉,令人感慨万千。
中国古典园林有如此之深的内涵,需要人细细品味。在明朝以后,中国人逐渐形成了一种观念:在中国古典(私家)园林中品黄酒、听昆曲,是人生最为顶级的闲情逸致。我不会反对这种说法。但是在当今社会中,要想得到这样的情趣实在太难。
现在还能有多少人愿意静下心来细细体会这种闲适生活中蕴藏的乐趣?如果做一个调查:在中国古典园林小品和迪斯尼乐园之间,你更愿意拜访其中的哪一个?我想最终的答案大家都能够猜得出。所以,把“中国古典园林”当作是文化输出,其中的胜算不会太大。园林,黄酒,昆曲,还是留给我们这样有情趣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