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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谁在假戏真做

终于到了再次开庭的日子,严展晴力排众议,无视一切流言蜚语笔直端正地站在法庭上,简单严肃的黑色装束让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冷漠。

“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不是说过要帮我,为什么现在要跟着别人一起陷害我!”

在已经宣布开庭的时候,萧炜再次不甘心地质问道,脸上震惊的神色显然还没有褪下去,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惹恼又无可奈何的小动物,模样可怜极了。

严展晴自然没有理他……或许应该说,不敢保证自己在看到他的双眼时,还能保持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紧接着,一场激烈的辩论开始了。

由于萧炜的案子被穆森接手,自己当时整理的资料也在老板的要求下全部交给对方,也就是说当初严展晴为了替萧炜辩护所制订的方案和应对计策现在全部被穆森拿来反击,他甚至完善了那些计划,让他的攻击更加滴水不漏。

但也正因为如此,严展晴才能知己知彼。

“审判长,辩方律师一直在强调他的当事人品行端正,试图借此在事实真相如此模糊的情况下把他的当事人和这起案子撇清。但是……”严展晴稍稍顿了一下,表情也越来越紧绷,然后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情况下,扔了一道惊雷。

“我现在手上有证据可以证明,萧炜曾分别策划并实施了一起抢劫案和盗窃案。”

此话一出,寂静的庭上立即传出一阵抽气声,连穆森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这是萧炜在实施抢劫时的一段监控录像。”

证物被呈上,并且当庭播放,录像的时间很短,从严展晴把车停稳后下车到萧炜迅速地夺走她的包,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最后画面定格在严展晴与他对峙的场景,萧炜的脸部特征清晰无疑。

而他本人在看到这盘录像时,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

“我想画面中那位少年是谁大家都很清楚。”无视周围那一道道或悲或恨的目光,严展晴继续自己的发言,“而当时的那位受害者,没错,就是我。”

“审判长,我要求对那盘录像带做一次司法鉴定。”穆森很快反驳,要求也当即被采纳。很快他就面向严展晴,“辩方律师,现在假设事情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请问为什么你当时不报警?”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他的第二宗罪,盗窃罪。在此之前-审判长,我想先问被告几个问题。”得到允许后,严展晴走到萧炜面前,在抬起头面对他的时候,她竟有些迟疑。

而此时的萧炜,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绝望来形容。

“接下来的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我。”

萧炜不说话,只是紧盯着她。

“当时在停车场,我出于同情对于你所做的事情不予追究并且给你一百块之后,还对你做了什么?”

“……”萧炜不配合,严展晴向法官示意。

“被告,请你回答问题。”法官开口催促。

沉默了好一会儿,萧炜才言简意赅地回答:“收留我。”

“那么请问,在收留你一晚之后,也就是第二天清晨你在我们全家还在熟睡的情况下,做了什么?”

萧炜咽了咽口水,渐渐垂下脸:“从你的钱包里拿了你四千多块钱……”

吧嗒,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砸了下来。

“审判长,我没问题了。”严展晴迅速地转身离开,忽然发觉脚步很沉重,她故意想要无视小孩的眼泪,可该死的是,她似乎都能想象到他此时绝望无助的样子……

包括怨恨。

严展晴中途提供的这两件案子似乎让法官头大了,最终他宣布,休庭二十分钟。

休息室里,穆森的样子几乎可以用暴跳如雷来形容了。

“在接手这件案子的时候我就再三跟你们强调一定跟我坦白所有的事,现在可好了,我们被严展晴杀得措手不及,她提的事情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

“本来刘小姐出庭作证后局势就已经开始往我们这边倒了,现在突然冒出这两宗罪,法官对萧炜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你、你说你们……真是的。”

“行了,你也别指责我们了。”萧茵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怎么知道严展晴会拿这件事来反击,这根本和小炜现在的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就告诉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让我好好想想。”穆森深深呼了口气,看起来烦躁得很,索性点燃了一根烟,接着开始翻着资料寻找别的突破口。

沈裴瑛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既苍白又憔悴,萧启中坐在旁边,看见妻子这几天精神萎靡的样子,着实心疼。

“别这样,小炜会没事的。”他搂住她的肩膀安慰着。

“温医生。”这时,穆森喊了他的名字,而此时的温霖正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不远处,严展晴所在的休息室。

“什么事?”

“医院那个女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他问。

“现在情况良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他说。

暗忖少许,萧茵问:“那个女孩子醒对小炜有帮助吗?”

“当然,要是闹出人命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穆森就差翻白眼了。

“不对,我的意思是,那个女孩是被用了乙醚对吧,那发生什么事情她肯定都不知道了,要是那两个浑蛋执意说小炜也参与其中,那么她也一定没办法帮小炜脱罪……”说到这里,萧茵忽然住了嘴,跟着不安地看向自己的二叔二婶。现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好像不大对……

“总之不管怎么样,女孩能醒最好,否则再加上社会的舆论压力,这场官司就有得耗了。”穆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真是不明白严展晴那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虽然她很强势,但是很理智,会像今天这么蛮不讲理倒是第一次看到……你们是不是得罪到她了?”

倏地,沈裴瑛的双眸一颤。

温霖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郁。

漫长的静默里,萧启中发现妻子的身体越来越僵,甚至开始慢慢地颤抖起来。

“裴瑛,你怎么了?”萧启中很快被她的模样吓到,闻讯,萧茵和温霖也迅速地围上来。

“二婶,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你怎么了?”

“让我看看。”温霖靠过去,沈裴瑛却躲开他的手,艰难地说了一声:“我没事。”

末了,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紧紧地盯着穆森,问道:“穆律师,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有证据证明严律师是出于某种报复才接手这件案子,这样对小炜案子有帮助吗?”

温霖的瞳孔瞬间收紧。

“如果真是这样,不仅仅是我们案子的问题……”这时,穆森敏锐地察觉出沈裴瑛话里有话,他忽然板起脸,问,“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十八分钟后。

就在严展晴整理好资料准备出门的时候,助理来报告,穆森申请了休庭的时间,法官批准了,所以休庭时间延长到一个小时。

这时,严展晴的右眼皮忽然突突地跳了几下。

一个小时后。

在上法庭之前,严展晴明显感觉对方的表情变了,无意中瞥见萧茵的目光,她看着自己时眼神极为复杂,但更多的是震惊,甚至萧启中的脸上也有了变化,像是刚刚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严展晴还敏锐地发现,沈裴瑛没有出现在旁听席上。

绝没想到,穆森一开始就杀得自己措手不及。

“审判长,在案件开始审理之前,我要求原告撤换辩护律师。”

“……”严展晴愣在了那里。

“你的理由是什么?”法官问。

“在此之前,我想先问辩方律师几个问题。”得到许可,穆森转过身来,自信满满,“请问严小姐,您的母亲是谁?”

一记惊雷在头顶炸开,严展晴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我不回答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她僵硬地开口。

穆森做了一个“没关系”的表情,再次请求道:“审判长,我想请今天的第一位证人,沈裴瑛。”

倏地,严展晴头皮麻了一下。

很快,沈裴瑛出现在证人席上。她压低着头,不敢看向严展晴的方向。倒是一直萎靡的萧炜,在看见自己的母亲诡异地出现在证人席上时,暗淡的双眸恢复了一点点光亮,而旁听席上的温霖早在沈裴瑛进入法庭的那一刻,就逃避一般地闭上了眼,似乎要将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压制下去。

“原告律师,你认识沈裴瑛女士吗?”

只是一开始,严展晴的理智就有一点点丧失了,所以她满带着愤怒和怨恨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认识她。”

“原告律师,你身为律师应该很清楚在法庭上说假口供会有什么后果。”

严展晴不再言语,只是死死地盯着证人席上的那个女人,心被火烧着,烧得发疼。

“沈女士,请问你跟严展晴小姐是什么关系?”

长久的沉默后,她颤抖地说:“她是我的女儿。”

此话一出,连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法官都一阵惊讶,更别提萧炜这个小毛孩了,他几乎一下子站起来,难以置信地喊道:“妈,你、你……你在说什么?”

只是穆森很快把他拉下去。

严展晴紧握的双拳开始在颤抖,但她却竭力维持平静。

“亲生女儿吗?”穆森继续问。

“……是。”

“有证据吗?”

“有……”接着,她迟疑地拿出一张很旧的照片,“这是她小时候跟我的合照。”

照片很快被当作证据呈上,端详了一会儿,法官问:“严律师,这个照片上的小女孩是你吗?”

是啊,当然是她了,那是她八岁时的模样,迄今为止,唯一一张跟妈妈的合照,那个时候甚至因为那张合照高兴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当时妈妈难得心情好答应带她上街。

“妈妈,我们一起去拍照好不好?”路过照相馆的时候,她看见有位母亲拉着一个小男孩从里面走出来。

其实她也不是喜欢拍照,只是照相的话,可以让妈妈抱着吧,就算没有抱着她也可以牵着妈妈的手……从她懂事以来,妈妈好像还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

“妈妈,好不好?”看着妈妈依旧冷淡的样子,她继续笑着撒娇,虽然撒娇对妈妈来说根本不管用。

“如果你继续这么吵就给我滚回家去。”

也许是习惯了,妈妈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吓跑她,她依旧讷讷地笑着跟在妈妈的身后。

刚拿到照片的几个女孩嘻笑着从身边跑过:“真好看,可以给他们寄去了。”

不知怎么了,妈妈忽然停下来。

当走进照相馆时,她高兴极了,冲着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有位阿姨给妈妈梳了头,还给自己扎了辫子。

最终妈妈还是没有抱她,也没有牵她的手,表情也是冷冰冰的,可是她心满意足了,因为在镜头下,她跟妈妈的距离是那么近,那么近……

只是在跟她合照之后,妈妈让自己走开,又示意摄像师再照一张,而那张独照里,终年不苟言笑的妈妈轻轻地抿起唇,笑容是那样温柔,那般美好……

直到法官再次发问,严展晴才慢慢地开口:“就算那张照片上的女孩是我,也不能证明什么。”

“审判长,我可以现在联络严国正,也就是严律师的父亲,他绝对可以证明沈女士跟严律师的关系……”

“你敢!”严展晴几乎喊了起来,脸上那种几乎要杀人的表情让穆森表情一滞,一时间忘了反驳。

温霖紧张地站起来,如果待会儿严展晴失控的话,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他都要把她带走!

事实上他也差点这么做了,是萧茵拉住他,并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看着他,似乎在告诫他什么。

可是……严展晴那种虎落平阳般的脆弱反击让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严律师,你到底是不是沈裴瑛的女儿?”

在法官第三次的质问下,严展晴终于认命地说:“是……”

接下来,几乎是穆森的表演时间,他先让沈裴瑛叙述当时她离开严展晴的经过,接着适当夸大严展晴对沈裴瑛的恨意,再将自己花了十分钟整理的资料-也就是严展晴之前经手的一些特殊案例。当那些案子被一一罗列出来的时候,几乎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严展晴对于“母亲”这个角色充满敌意,特别是单亲母亲,穆森就拿了之前闹得轰轰烈烈的刘思的案子当典型例子详细解说。

严展晴静静地听着,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所以,审判长,介于原告律师跟我当事人有这一层敏感的关系存在,为了避免原告律师做出有失职业操守的行为,我方请求原告更换律师。”

刚刚穆森的长篇大论,也让严展晴有些喘息的空间,她立即反驳道:“请问什么是有失职业操守的行为?我一直严格按照律师法则法规为我当事人提供法律上的帮助,呈堂的证据没有一丝弄虚作假,何来你那种有失职业操守的污蔑。”

“那么请问严律师,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为什么你会从被告的辩护律师成为原告的辩护律师?”

严展晴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会做这种转变是不是在知道我当事人是沈女士,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所生的时候做的决定?”

“……我不需要回答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审判长,我有证据可以显示原告律师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针对我的当事人,并且提供与本案无关的资料企图干扰审判长的判断,我完全可以认为这是原告律师变相报复自己亲生母亲的一种手段,法庭是神圣的,法律的权威是用来保护蒙受冤屈的受害者,辩方律师却把法庭和法律变成她报复他人的工具,这不仅是一种有违职业操守的行为,还是一种亵渎法庭和法律的行为。”

“辩方律师,如果你再无中生有,我会让你为刚刚所说的话负责!”

“原告律师,当庭威胁对方律师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整个审理进入了一个胶着的状态,几十分钟后,法官的法槌落下。

“介于案情复杂,双方证据不足,驳回双方律师的请求,本案择日再审,休庭!”

法官等政府人员,包括收押人员已经离开,但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有要离开的迹象。

这种诡异的情形持续了一会儿,穆森走到严展晴的身边,没有刚刚的攻击气势,像个普通同事一样,不带任何歧义地说道:“严律师,我建议你看一下心理医生。”

严展晴更加用力地握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只是她的面容依旧是平整无痕的,平静的样子让人无法想象她刚刚才受到了那么大的打击。对于穆森的话她充耳不闻,只是冷冷地越过每一个人,起身离开。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黄雅琳才如梦初醒地开始收拾资料,可是手依旧是抖的。

沈裴瑛比温霖更早追上去,只是口未开,泪先落。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对不起……”

严展晴注视着她,冷冷地勾了下唇:“怎么会呢?不是做得挺好的。”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她忽然靠过去,轻声地说,“我不会善罢甘休。”

“……”沈裴瑛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愣在原地看着严展晴的背影渐渐远去。

走出法院的时候严展晴依旧是抬头挺胸气势凌人的样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是冷的,那种冷好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样,她得找个地方暖和起来,不然会冻僵的。

这么想着,身体忽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严律师!”

又是你……

在看到温霖紧张的脸庞时,她的嘴角忽然出现一丝苦涩的笑。

你这么温暖的人,为什么会搭理我这种如此冷血的人呢?

“你没事吧?”

这一刻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她会变得很软弱,软弱到只是他一句关心的话,就可以让自己的眼眶发烫。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严展晴冷冷躲开他的手。

“没事。”她转身走开。

“你去哪里?”他一脸不放心。

严展晴暗自深吸了口气,把眼里的温度压制下去,继而神色无异地看着他说:“去事务所,我不想把这件案子搞砸。”

“……你还是要继续下去吗?”

“当然,这是我的工作,我想温医生也不会中途放弃自己的病人吧。”

看着她,温霖的眸底忽然出现了一种类似忧伤的神色。

“你很清楚,这不一样!”他加重语气,“更何况现在你跟沈阿姨的关系已经公开了,法官……”

“这不能代表什么,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她的分贝不高,语气却异常僵硬。

“有关系。”他握住她的双肩,“如果真的没关系,你今天就不会这么意气用事,这么蛮不讲理,这么仇视母亲这个角色。”

“……”

“停手好不好?”语气里有恳请和心疼,“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道坎,但是你必须跨过它,你不能这样一直带着恨活着,最后受伤最深的只会是你。”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来,“我认识一位心理医生,你可以跟她聊聊……”

严展晴猝不及防地抬起头,眸底的表情几乎是难以置信的。

原来……

原来在你的心里面,我也不过是一个心理变态……

原来啊。

一团火不停地往上烧,烧掉了那些冰冷,蔓延出更绵长的恨意。

她僵硬地扫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温医生,你不觉得你太感情用事了吗?”

“……”

“虽然你是我法律上的丈夫,但是这不代表你就有权利对我的工作指手划脚,我们之间不过只是一纸契约,没有任何关系!”

“……”

冰冷决绝的话像是一根刺,刺进了柔软的心脏,望着眼前的人,温霖无意识地退开了一小步,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是无法置信又不得不信的震惊?还是想压制又压制不住的愤怒?可更多的应该是……似乎永远都无法进入她内心的那种绝望吧。

太多情绪杂糅在胸口,混乱得让他有些痛苦。

久久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是清晰的。

所以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远离她的视线。

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严展晴身体的力气也好像被抽光了,胃开始隐隐作痛,她皱着眉头,紧紧捂住发怒的胃,一点一点地蹲下去。

滴答。

地面开始出现一滴又一滴的水渍,像是下雨了。

严展晴回到家里,把自己关了一下午,直到父亲喊吃晚餐的时候才出房门。她竭力保持以往的样子,不让父亲看出端倪。晚上,时针跳过十二点,门外依旧没有动静传来,这是温霖第一次在没有值夜班的情况下,没有回家。

严展晴坐在床的一侧,双手抱膝,目光安静地落在身旁空荡荡的位置,看起来神不守舍。

良久,她慢吞吞地躺下,习惯性地空出一大块位置,只是再也感受不到熟悉的温度。

借来的幸福,总归是要还的。

第二天,严展晴照常到公司上班。只是早晨到公司门口的时候,严展晴出现罕见的迟疑,一直以来她都很清楚别人看自己的目光,但是不管是什么流言即便亲耳听到她都能做到无动于衷。

可唯独这件事……会让她觉得耻辱,像烙印在脸上的疮疤,让她想摒弃。

现在应该谁都知道了吧,她是那名少年的母亲的女儿……

这关系,想想就让人作呕。

严展晴还是维持一派对谁都很冷淡的作风,进到公司后遇见任何人都熟视无睹,然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上午都没出现。

其间黄雅琳进出了好几次,在听她报告的时候严展晴都刻意避开她的目光,神色也跟以往有了细微的变化。

黄雅琳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变化,心情有点沉重。她认识的严律师,不该是这样的-这种几乎可以用不安来形容的样子。

“昨天在法庭上的事情,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在报告完毕后,黄雅琳忽然说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强调有没有用,只是很想让她不要那么不安。

“穆律师也不会说的,他说他只是想赢官司,对你的隐私没有兴趣,所以不会有人知道昨天在法庭上发生的事……”她涨红脸,把头压得很低,像是在承认什么错误。

“我先出去了,有事再叫我。”说完,黄雅琳就仓皇地逃离了办公室,所以她没有看到严展晴惊讶过后,眸底闪动的,感激的目光。

医院里,手术室中正在进行一场手术,温霖戴着口罩,手上的白色橡胶手套已经被血染红,他的额头布满汗水,精神高度集中。

他的精神需要这样高度集中,这样心底那股疼痛就不会乘虚而入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彼此都没有联络对方,刻意不去打探对方的消息,各自忙碌,各自空虚。

唯一的默契是,在夜深人静时,会兀自看着手机里对方静默的名字,久久地发呆。

杨昊当然看得出他的异常,哪怕他一直很好地维持着一个平静的表象。周末,他硬是以发奖金这种子虚乌有的借口把温霖拉到酒吧,他很明白,温霖看似温和好相处,但其实骨子里冷硬得很,他不想跟你谈的事情,你就是撬开他的嘴也别指望能听到他吐出一个标点符号来,而拉他去酒吧是杨昊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发泄方式。

可是一整晚,温霖只是冷眼看着舞池那群玩到脱形的妖孽,跟他搭讪的女生很多,但是他那种几乎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冻住的冷漠,让那些女孩望而却步。

他一向克制,做事待人把握着一个度,可是那晚他把自己灌醉了,不要命的样子让杨昊看着很难受。出了酒吧后他吐得一塌糊涂,最后倒在他的身上,良久没有动静。就在杨昊以为他醉过去的时候,却听到他苦涩地低喃着:“如果我不去找你,你会来找我吗……会吗?”

这一刻,杨昊终于确定了一直以来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爱她。

经过这些天,严国正再怎么迟钝,从温霖这几天的不着家,也察觉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反常。而且很明显,女儿早出晚归是在躲着自己。

今晚,老人刻意等到严展晴回家。

“晴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跟温霖吵架了?”

老人急切的目光让严展晴说不出欺骗的话,这几天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温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案子上,可是心底隐隐的疼痛欺骗不了自己。

她在疯狂地想念着他。

她已经……

她闭了闭眼,掩盖眸里铺天盖地的忧伤。

“爸,我今天很累,明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案子要开庭,先不说这些好吗?”她疲惫地笑着,看起来却像哭脸。

末了老人一阵叹息,没等他说什么,严展晴就逃避一般地回房。

所以,她没有发现在她离开不久,老人的鼻子就流出了一道暗红色的血。

严国正连忙走进浴室清洗,又熟练地拿起药咽下去,只是越来越频繁的出血让他似乎预示到了什么,让他恐惧,又止不住悲伤。

从早上开始天空就下着小雨,直到现在都没有要停的迹象,密密细细的,绵绵不断。温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世界,安静的脸庞看不出什么情绪。

昨天萧茵告诉他,萧炜的案子将在今天下午再次开庭审理,她当时的语气似乎带着试探,温霖没有深究,只是告诉她自己不能到场旁听了。

他回过身看了眼墙上的钟,离开庭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喂?”

渐渐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温霖的表情变了,尔后,他挂下电话迅速地离开办公室。

法院。

法庭上,法官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最后在严展晴和穆森争论不休的时候,恼怒地落下法槌。

“双方律师,你们能不能提供一些与本案有直接关系的证据,而不是一味地绕圈子!先休庭二十分钟。”

严展晴和穆森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里都带着敌意,在被带离前,萧炜忽然喊住她:“姐姐,如果妈妈说的是真的,你不能因此害我!”

严展晴身体一僵,眼前不远处沈裴瑛一家正各自带着复杂的情绪看着她。

心里的怨恨总是会因为这样而被轻易地点燃,他们一家人惺惺相惜的模样就像催化剂,不断膨化她的恨意。

“姐姐,别恨我……你不能恨我……”

身后萧炜的声音还在继续,她却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从那一家人的面前走过。萧启中再也忍不住,追到了走廊。

“严律师……我们谈谈好吗?”如今,萧启中在面对严展晴的时候脸上多了一丝客气和尴尬。

“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正说着,沈裴瑛已经出现在身后,严展晴冷冷地转身离开。

“不管怎么样,小炜说得对,这不是你害他的理由!”

“萧先生,请注意你的措辞。”她头也不回地冷言。

休息室里,严展晴有些疲惫地按着太阳穴,总觉得胸口沉闷得厉害。而在这不久,又传来了休庭时间延长的消息。

“严律师,这场官司很难赢吗?”女孩的父亲看着疲惫的严展晴,有些不安地问。

“就看你想得到什么了,如果你只是要为女儿讨一个公道和少额的赔偿金,那么就很容易。”她说。

男人随即说道:“我们的想法当然是把凶手绳之以法,并且那些赔偿金一分也不能少,我女儿还在医院昏迷不醒呢。”

“就目前来看,只有萧家才支付得起你们所要求的赔偿。”

所以萧炜一定要吃罪,现在不管穆森怎么忙活都不可能有人能证明萧炜的清白,知道真相的两个人,她在之前已经暗中跟他们接触了,其中的利弊她也帮忙分析得非常清楚,他们是不可能改口供了。而另一个当事人,就算醒了也未必知道真相,她可是在被下了药之后才被侵犯的。

现在只要咬着手上这些线不放,即使不能证明萧炜有罪,穆森也绝对证明不了萧炜清白。这样的话案件的限审日期一到,法官做出的判决绝对对萧炜不利,更何况还要考虑社会舆论。

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就算对方再上诉,她也有把握维持现状。就算她没赢,但也绝对不会输,所以这场官司对自己来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多走几趟法院而已。而萧家就不同了,不管怎么样,他们要是不赢,就只能是输。

严展晴重新整理好思路,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一些。

可……心底这股隐隐的不安是什么呢?

休庭时间一到,相关人员开始进法庭,只是在门口跟穆森打照面的时候,忽然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点……同情?

“审判长,我想先报告一件事,那就是原告的女儿也就是本起案件的受害人张婷已经醒了。”

审理一开始,穆森就口出惊人,严展晴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向女孩的父亲。

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他没说?!

当事人显然也很茫然,早上是妻子在医院照看女儿的,也没接到她的电话……

这么想着,男人猛然掏出手机,果然是关机状态。

“我不知道……”男人不安地说,因为严展晴的表情有些可怕。

不过她随即冷静下来,只要她的推理没错,那么就算女孩醒了自己原先的设想也基本不会被推翻。

“这是个好消息,我很为我的当事人欣慰。”严展晴神色自若。

似乎看穿了严展晴的想法,穆森意味深长地看了严展晴一眼,继续说道:“就在刚刚,受害人在医院叙述了案发的经过,她亲口证明这起案件我当事人没有参与其中。”

“反对。”严展晴立即反驳,“据我所知受害人是在意识丧失的情况下被侵犯的,她不可能知道被告有没有参与其中。”

“审判长,我现在手上有一份录音资料,因为受害人的身体状况没办法到庭,所以我在她本人许可的情况下录制了这一段谈话内容,这段内容可以足以证明我当事人的清白。”

当穆森自信满满地把录音呈上时,严展晴开始有些动摇了。

很快,录音被当庭播放。

一开始,录音是女孩的抽泣声,其间还掺杂着女人低声安慰的声音。

“先别哭,告诉我你到宾馆后发生了什么?”是穆森的声音。

这一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着接下来女孩断断续续的声音:“就是……我们这伙人散了不久,我就接到方强的电话,他……他说他跟丽丽几个还在宾馆,准备休息一会儿后要再出去,我其实跟他们几个不是很熟的,但是他们是丽丽的朋友,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去了……可、可是我到了那里才发现,里面哪有丽丽她们的身影,只有那个萧炜躺在床上……我刚意识到不对劲,就有人从后面捂住我的鼻子,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听到这里,严展晴的心渐渐凉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萧炜并没有参与到这起案件中去?”

“……他?他不可能的,当时……当时在酒吧的时候他第一个被灌醉了,不可能的……”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样子,严展晴有些无力。但是在录音结束后,她还是没想就此放弃,挣扎道:“审判长,我怀疑辩方律师有诱供的嫌疑,我要求对这份录音内容做一次司法鉴定。”

“审判长,不需要那么麻烦,当时录音的时候有几位医生护士在场,其中主治医生对受害人各方面的身体状况都非常了解,有足够充分的条件证明这份录音的有效度,所以现在我要请我方证人,也就是受害人的主治医生,温霖。”

“……”

当温霖出现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放下了隔离罩,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其实几天来严展晴设想过她跟温霖再次相见的情景:也许他会再次包容自己的恶劣,再次从后面圈住她,把温度过渡给自己……也许是她软弱到真的在他面前袒露了自己的软弱,她赌他会原谅她……

最坏的结果是,她跟他一起到民政局,解除两人的契约关系。

可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直以来她就像一个站在峭壁上求生的人,拼死不让自己掉下那万丈深渊,而此时的温霖却给了她临门一脚,让她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

“现在本庭宣判,被告萧炜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并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温霖还是追出来了,严展晴离开时的那副样子让他很不安,可是在外面找了一大圈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他条件反射地拿起手机给她打电话,只是看着她的名字,一抹忧伤渐渐取代了焦急。

-虽然你是我法律上的丈夫,但是这不代表你就有权利对我的工作指手划脚,我们之间不过只是一纸契约,没有任何关系!

就算现在找到她又怎么样呢?只是自取其辱吧。

眸色暗了暗,最后他只是默默地把手机放回口袋。

回到医院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严国正,他站在医院门口,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爸。”这个称谓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看见温霖,老人如释重负,说道:“我刚想进去找你,就怕你在上班影响到你,却在这里遇上了。”

“您找我有事吗?咱们进去说吧,这里冷。”温霖还是以前那副礼貌斯文的模样。

“不不,不用,我就说几句,很快就走了。”老人推辞,跟着迟疑地开口,“温霖,你老实跟我说,你跟晴晴两人是不是在闹别扭,你都好几天不回家了。”

“……”温霖一时无言,只是无力地勾了勾唇。

老人也没有追问原因,只是语重心长地请求道:“温霖,你答应我,以后多让让晴晴好不好?她的性子我知道,以前我最害怕的就是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是现在自从你出现以后,我放心多了。所以就当我老头子求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丢下她,行吗?”

老人忽然像交代遗言的样子让温霖有些奇怪,仔细观察后他才发现,老人的脸色比先前差了很多。

“爸,您的脸色很差,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温霖这么一问,老人的脸上一僵。

“先不谈这个了,既然您都来了我顺便帮您检查一下身体。”

“啊……不,不用,不用了。”老人随即推辞,“我身体好着呢,你给我开的药我都按时吃,怎么会出问题。”

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们两人再为自己担心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定期检查还是要的。”

“可是不是还没到时候,你就别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我平时最烦的就是检查,要不是晴晴总押着我来,我都不想上医院,我这就回去了。”

老人执意不肯,温霖也不强求,他说:“那您的身体要是有什么状况一定第一时间跟我说。”

“知道。”老人笑笑地应允,随即又一脸不安的样子,“那温霖,刚刚我跟你说的事,你能答应我吗?”

“……”

见他迟疑,老人更加不安:“这次晴晴是不是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你跟我说,我让这孩子给你道歉……”

“爸,您别紧张,什么事情也没有。”温霖安抚他。

“那你……”

“我答应您。”

“真的?”老人的目光忽地一亮。

“嗯。”温霖重新承诺,眸底却有一片小阴霾,“如果她愿意,我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老人欣慰地点着头,眼里蒙上了一层轻雾。

他放心了,就算自己走了,女儿也不会孤零零的了,他放心了。

温霖提出送他回去,但是他却坚持自己走,看着雨中老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温霖的心里忽然漾开一抹莫名的悲伤。

最后,在老人的那番话后,他还是拿出了手机拨打了严展晴的号码。只是电话响了好久,似乎没有要接起的迹象,接着那声机械的女声响起,温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终究还是自作多情了。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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