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绵长逼仄的雨整整下了四天,而这四天里,父亲的眼睛只睁开过七次。
病房里多了许多严展晴的东西,很大一部分是生活用品,这是这半个月来一点一点堆积的,桌上的手提电脑和几本书是温霖带过来的,可是严展晴除了搜索类似父亲这样的病例用了几次电脑以外,再也没动过,那几本书更是翻都没翻开过。
中午,温霖走进病房的时候,跟无数次见到的情景一样,严展晴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神情讷讷的,涣散的目光似乎透过老人苍老虚弱的脸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温霖看了一眼他上午带来的粥,袋子上的结还打着,她没吃。
只是见到温霖时,严展晴还是维持着平日里的样子,甚至还若无其事地跟他打了声招呼。温霖的心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松起来,她的这种样子在温霖的眼里,掩耳盗铃的痕迹太明显。
所以温霖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说:“你需要休息,先跟我去吃饭,然后睡一觉,我会看着爸。”
严展晴看着他,良久缩回自己的手,说出了她一直以来对温霖说的话:“我不饿,也不累。”
可是她整整瘦了一圈,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脸色也是不正常的白。温霖眸色复杂地看着她,末了在心里下决定,如果她今天再坐着不睡觉,那么他就该给她一剂镇定剂了。
就在这时,严展晴忽然站起来,脸色也随即变得紧绷。
老人的眼皮在动,胸口起伏的弧度也比刚刚要来得明显。温霖专注地观察着仪器变化,只是渐渐地,表情又变得失望。
严展晴的目光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惊喜,就像父亲这是手术后第一次睁开眼一样,她握着老人干瘪的手,小心翼翼又满心期待地轻声叫着:“爸?爸爸,你听得到吗?爸爸?”
老人似乎真的听到严展晴的呼唤,眼睛睁开了一大半,可是跟先前的无数次一样,他的瞳仁是涣散的。
他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其实不能说“看”,现在他的目光也只能落在天花板上。
“爸爸?你醒了?听得到我说话吗?”严展晴固执地在他耳边说着。
良久,老人的喉咙发出沉闷的声音,最后,连氧气罩下的嘴巴也在轻轻动着。
“什么?您要说什么?”严展晴靠过去,屏息凝神地听着。
温霖却只是站在一旁,眼里有很深的忧愁。
很多年以后,当温霖回忆起这副场景,仍旧会觉得悲伤,她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顽固地守着她世界里唯一的一个人,好像有她这样守着他,那么父亲就能活着,死亡会变成沉睡。
就在这个时候,温霖看见严展晴的眸子渐渐暗了下来,老人的嘴里还在发着很模糊的声音,好像真的说出了什么,可是她却像受了什么打击,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之后严展晴就变得很沉闷,死气沉沉的那种,不过在温霖的坚持下,她答应跟他一起去吃午餐。
进了餐厅后,严展晴一直心不在焉,或许用魂不守舍来形容更加准确一些。服务生上完餐后,严展晴只是拿着筷子没动,几乎都快把午饭盯出一朵花来了。
温霖看了她一会儿,用筷子敲了敲盘子的边沿,听到声响,严展晴才回过神来。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他说。
心里忽然漾开一抹苦涩,严展晴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将东西往嘴巴里塞,然后在午餐结束后,她忽然问他,说:“你联系得上沈裴瑛吗?”
父亲已经没有意识了,可是在那样的状态下,他还念着沈裴瑛的名字,她很绝望,又很痛心,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单单从父亲手上那枚金色的戒指就可以看出来,他爱那个女人有多深。
就目前而言,自己所能做的,似乎就是找她来了。
下午,温霖就给了自己一个手机号码,严展晴拿着号码在老人的病床边坐了好久,直到傍晚,她走到了窗户旁边,面无表情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沈裴瑛似乎刻意在等待一样。严展晴不说话,沈裴瑛在良久后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声:“是晴晴吗?”
她的双眸颤了颤,久久才疏离地说:“萧太太,不好意思打扰了。”
隐隐约约,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颤抖的呼吸,她继续若无其事地说着:“我爸爸的情况温医生应该跟你说过了,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
严展晴闭了闭眼,似乎要把心里那一大片莫名的羞耻压制下去。
“我爸想见你。”
沈裴瑛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穿着一件黑色长外套,依旧是那副端庄的样子,可大概是连夜赶来的关系,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严展晴在医院的大堂里等她,温霖陪着她一起,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跟沈裴瑛一起待在病房里,她们和父亲独处在一个房间里会让她联想到一家三口这四个字,这个词对自己来说,就是个莫大的讽刺。
一看见她,严展晴就直接进入主题,说道:“现在我爸还在昏迷,什么时候会醒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待到他醒来看见你为止。”很淡漠的样子,像是在给下属交代工作。
沈裴瑛毫无怨言地应下:“我知道,这段时间我都会在这里。”
闻言,严展晴终于正眼看她,目光里蓄着火,她一直压抑得太厉害,以至于在这种窒息的安静里冷冰冰地爆发。
她靠过去,在女人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强调,每一个字都锋利无比。
“你现在用不着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不管你做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要你一辈子都亏欠我,一辈子都在我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就像当初你把我当作脏东西一样,我也会让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脏!”
沈裴瑛浑身冰冷,僵硬得说不出一句话,可是她依旧站得笔直,好像早早就准备好承受严展晴的任何攻击。所以她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脸色看起来很差,这些日子一定很辛苦,去休息一下吧,我去看看他。”
严展晴站着没动,沈裴瑛在护士的带领下,往严国正的病房走去。
温霖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待沈裴瑛走后,他对她说:“你现在该休息了。”说完,不等严展晴答应,就兀自地环过她的肩膀走出大堂。
也许是夜太凉的关系吧,严展晴忽然觉得很冷,她缩了缩肩膀,靠向温霖的怀里。
这一夜严展晴终于睡了,睡在值班室里,温霖专用的房间,每次巡房回来温霖都会进来看看。她的身体一直是蜷曲着的,皱着的眉头在沉睡后依旧没松开,他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最后在她的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这些天沈裴瑛开始跟严展晴轮流照看严国正,只不过因为严展晴刻意的回避,她们从来不同时出现在病房里,所以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也因此,严展晴不知道沈裴瑛在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时,那种如同她看着沈裴瑛时的冰冷又夹杂着怨恨的眼神。
只是沈裴瑛来的这几天,严国正没有再醒来过,而就在今天上午,医院要求给严国正下达病危通知书。
温霖在办公室坐了好久,此时严展晴还在家里,多亏了沈裴瑛,这几天严展晴才能好好休息。
末了,温霖拿着通知书往病房走,也许先让沈裴瑛知道这件事会比较好,至于严展晴……他不忍心。
刚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温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你用不着醒的,不过你也别死,就这么睡着,这样我可能就会少恨你一点,嗯?”是沈裴瑛的声音。
温霖停在原地,是严国正醒了,还是沈裴瑛在自言自语?
“你想知道什么……我吗?我过得很好,当然,如果二十年前在部队你不用那么肮脏的手段把我占有对我的话,我现在会更好。”
她的声音太平静,平静得好像在喃喃自语。
然而温霖离开的脚步愣在原地,一直平静的双眸随之闪过一丝惊异,他回过身看着紧闭的门,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
“严国正,你这是什么表情……别这样看着我,不然我会以为你很内疚。”说到这里,她忽然轻笑了一声。可,就是老人那道无声滑向眼角的泪花让女人隐隐激动起来,所以在一阵沉默后,沈裴瑛的声音微微失控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哭,当年我哭着求你放过我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是恶魔你知道吗?我都已经嫁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变着法折磨我!你这个恶魔……”
接下来沈裴瑛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越来越多的事情被她以指责的形式说出来,她的声音不大,但是每字每句都带着激烈的控诉。
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以置信,过于震惊的事实让温霖觉得胸口异常压抑。
“我知道你怎么跟晴晴说的,你一定把我说得非常不堪,说我为了屁大点儿的官怎么自己爬上你的床,对吧,严国正,你一定是这么说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怎么样,你赢了,我也曾经以为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个被你用强后才用那种方式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小女孩,我甚至无时无刻在想怎么才能让她消失,因为我看见她就觉得自己脏!”
“……可是我错了,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自己错得无可救药,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跟你一样残忍的人,所以我恨你,严国正,我恨你,就算你死了我还是恨你,你赔不了我,你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你都赔偿不了我……”
说到这里,她哭了,语气越来越像自言自语。
“她恨我……就像我在恨着你一样恨我,她看见我的眼泪也一定觉得很恶心……真是报应,我们都活该……”
“可是严国正,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那么残忍,所以你尽管放心,我永远都不会拆穿你伪善的面具,就算你死了,你也永远会是晴晴的好爸爸,我跟你不一样,不一样……”
“我是为了晴晴,她不该再承受这么肮脏的这样的真相……哭吧,这是你欠我的。”
走廊里,阳光难得露出头,只是一地的日光,却点不亮他隐没在阴影里的瞳眸。
“温医生。”这时,严展晴出现在走廊的一头,温霖抬起头,在她还没走近病房的时候先走近她。
“你怎么在外面?”她问。
温霖深深地望着她,温润的双眸读不出什么情绪,他又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两人的距离,接着伸手,把她紧紧地圈在臂弯里。
展晴,展晴。
“你……”她不知所措。
“没事。”他在她的耳侧露出惯有的笑,“你看起来好像很冷,很冷吗?”
“……有点。”她忽然像孩子一样迟钝。
“那再抱一会儿。”
“……”可是,很奇怪,也很……难为情。
就是想抱抱你。
就在傍晚,严国正再次被送进抢救室,虽然温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当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就是在透露着某种的恐怖的信息,可严展晴拒绝往那方面想。
抢救的一个多小时里,严展晴忽然出现前所未有的焦虑,她有好几次都按捺不住想要闯进急救室,多亏了沈裴瑛,严展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她面前失态。
但是一个多小时后,温霖从急救室里出来,她看到他那种不寻常的冷静,她愣住了,森森的冷气爬上了脊背。
“进来吧。”
当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严展晴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逃,温霖拉住了她的手腕,有些用力地环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平静地说:“我陪你进去。”
即便在很多年以后,严展晴想起那个场景心里仍旧会对自己产生强烈的悔恨。
原本插在父亲身上的管子已经全部拔掉了,他变得非常瘦,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面如土色,他躺在病床上,眼睛几乎已经全部合上,可是明明还隔着段距离,他却好像感应到自己一般,拼尽人生最后一点点气力,朝她站的方向伸了伸手,手抬起的只是很小很小的弧度,却好像耗尽了他的生命。
而他伸手的那个瞬间,严展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只是茫然地站着,甚至,她好像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所以,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老人没能抓到任何人的手,就那样孤独地离开了,气息还游离在世上的最后一刻,他逐渐暗淡的双眼滑下了一颗眼泪。
而她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像没了灵魂的木偶。
严国正走后,严展晴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让温霖觉得害怕。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严国正的葬礼,灵车、墓地、骨灰盒……
她拒绝任何人插手,连温霖都不行,而她似乎忘了沈裴瑛这个人的存在,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严展晴都没有反驳,甚至连萧启中出现在家里,她都无动于衷。
严展晴一直不进食,刚开始的一两天温霖还能喂她吃一点东西,但是到了后面,她的注意力似乎全部放在料理父亲的葬礼上,并且,她开始失眠。
可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在外人眼里她依旧沉着冷静,只不过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冷淡而已。
只是火化的当天,严展晴忽然变得异常焦虑,她坐立不安,温霖时时刻刻地盯紧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等一下!”就在严国正即将被送进火化间的时候,严展晴忽然说道。
工作人员停下了,只是严展晴却什么都没做,也不像别的家属那样做最后的道别,只是这样看着自己的父亲,焦虑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这种注视而平复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重新移送遗体。
“等一下,等一下!”就在这时,严展晴又说话了。可这次她依然什么也没做,好像只要遗体一移动她就会非常不安,但是像现在,看着父亲的遗容,她又会恢复平静。
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温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其他人似乎也渐渐看出严展晴的异常。
当遗体重新被移送的时候,严展晴又反常起来。
“等等,你们等等……”她茫然地想要追上去,却被温霖拦住。
“你帮我……”她抓着温霖,无理又无力地要求着,“你帮我,让他们等一下,再等等,等等……”
温霖心痛地拥住她:“别这样。”
“再等等……”她迷茫地挣扎着,絮絮叨叨,“再等等,爸爸,爸爸要走了,我爸他也要走了,他也要走了……”
这时,她就像被某种冰冷刺中,变得恐惧又痛苦起来。
“爸-”她挣扎着,大声朝遗体离开的方向喊着,“爸!爸爸!爸爸你别走!爸-”
一时间,沈裴瑛悲伤得不能自抑,此时的情景跟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重叠,她稚嫩的哭喊声跟现在一样凄厉。
“爸爸!你也不要我了吗……爸爸……我求求你了……”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不要我了……爸!”
一旁的沈裴瑛被巨大的悔恨包围着,几乎站不住,萧启中支撑着她,在严展晴尖锐又凄厉的声音里,她终于哭出声来。
“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老天,我都对她做了什么啊!”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只是千里之外的上空隐约传来一阵闷响。
是要下雨了吗?
葬礼结束后的一个星期里,严展晴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她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抱紧膝盖,坐在房间里的落地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温霖担心她着凉,在窗户旁边铺上了一件白色的厚地毯。
因为医院有几名医生到外地调研,温霖的假没有得到批准,不过沈裴瑛一直都在家里照看着她,唯一庆幸的是,严展晴对她的入住没有什么排斥,或者说,此时的沈裴瑛对她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家里多出来的摆设,她可以忽略不计。
今天下班回到家里,屋里多了一个人,是萧启中-其实这几天温霖回家看见沈裴瑛的时候,都会有一丝尴尬,不过现在严展晴最让他上心,所以心里那丝小小的情绪,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叔叔,您怎么来了。”温霖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反观男人,神情就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什么困扰着他。
“我来上海出差,顺便来看看你阿姨……”顿了顿,“和严律师。”
不是错觉,萧启中和沈裴瑛的脸色都有些异样,之前听萧茵提起过,沈裴瑛跟严展晴的关系萧家人已经知道了,而且现在沈裴瑛一直待在上海,萧家那边似乎有意见了。
温霖微微一笑,继续问道:“您吃了吗?”
“我吃过了才来。”
“那您先坐,我去看下严律师。”说完,他又礼貌地朝沈裴瑛点点头,然后往房间走去,那种娴熟的样子让萧启中终于忍不住问道:“温霖,你跟严律师……是在交往吗?”
他停下来,露出惯有的客气,说:“严格来说,我们是夫妻,现在严律师在法律上是我的妻子。”
不只是萧启中,连沈裴瑛也有点惊讶,之前只觉得温霖跟严展晴可能是男女朋友,但完全没想到他们已经是夫妻关系。
良久,萧启中还是不相信地问:“你们已经结婚了。”
温霖点点头。
“那温老太太呢?她知道你结婚了吗?”
“嗯,知道。”
“她老人家同意了?”
这时,温霖沉默了,萧启中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尴尬地笑道:“抱歉,我只是有些惊讶,毕竟你结婚这么大的事……”
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一直以为温霖跟萧茵是一对儿。不只是他,但凡认识他们俩的大概都会这么认为吧。
打开房间的灯时,严展晴果然还是坐在窗户旁边,她穿得有些单薄,温霖拿了件外套过去,披在她身上。
这时,严展晴缓缓地回过头看他,这个动作对温霖来说无疑是惊喜的,这是这么些天以来,严展晴第一次对外界有反应。
她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什么话,温霖安静地与她对视,等待她开口。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严展晴只是别开脸,重新陷入自己封闭的世界。
温霖的眸底有一闪而过的失落,但是看着她的神情却越来越温柔,不管她是什么样的都没有关系,他有足够的时间陪她发呆,还有更多的时间陪她放下。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而这个从来都不是问题。
如果生命里的时间是因为她而流逝,他心甘情愿。
这时沈裴瑛进来,身上还穿着围裙,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
“饭做好了。”她只是站在门口,不敢跨进严展晴的领域,之前有一次她进来的时候,严展晴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可怕,像是领地遭到入侵的狮子。
“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东西?走,我们去吃饭。”温霖伸手。
这一次,严展晴竟出奇地配合。温霖欣然地扶着她站起来,沈裴瑛只是退到一侧没有离开,看着严展晴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殷殷期盼。
一直视沈裴瑛如空气的严展晴在走到她的面前的时候,忽然停下来,眼尾的余光还扫了客厅里的萧启中一眼。
她说:“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沈裴瑛瞬间喜不自禁,隐隐激动道:“当然,你说。”
“带上你的男人马上离开我家,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
刹那间,她面无血色,而严展晴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开,温霖停在原地,目光复杂纠结。
最后,严展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厅,温霖留在客厅里善后,隐隐有声音传来,有安慰,有叹息,但低泣的声音却听得更明显。
严展晴压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扒着那女人做的饭,嘴巴是咸的,都吃不出什么味道,心像被凿开了一个洞,呼哧呼哧地漏着风。
严展晴的态度太过决绝,沈裴瑛不得不妥协,在客厅里调整了好长时间,但是一到餐厅看见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我就先走了。”她在严展晴的身后说,严展晴自然不理。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继续说,“别闷在家里,最近天气很好,你……你多出去走走。”
沈裴瑛捂住自己的嘴巴,害怕让她听见自己的哽咽。
“再见。”
又等了好一会儿,严展晴都一言不发,像是终于死心了一般,沈裴瑛转身,悄悄地擦着脸上的泪。
温霖看了严展晴一眼,最终把夫妻俩送下楼。
很快,偌大的房子里回归平静,严展晴吃饭的动作慢慢停下,最后连表情都安静得宛若深秋的池塘。
你别来打扰我的现状,我也不屑破坏你的生活,你知道我活着,我也知道你活着,就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温霖打来电话,他要送那对夫妇去机场。
严展晴回到客厅,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整个人渐渐缩成一团。周围很安静,静得连时钟走动的声音都听得到。
嘀嗒、嘀嗒、嘀嗒。
从以前开始,能带的都被带走了,现在她孤零零的。
良久,温霖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严展晴蜷缩在沙发里,脑袋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双眸紧闭,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难过的梦,她的睡脸看起来悲伤极了。
心底漾开了一丝心疼,温霖放轻脚步走过去,这种天气就这么在这里睡着肯定会着凉。这么想着,他伸过手抱她。
她却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
“……温霖?”
“……”
她的双眸看起来湿漉漉的,夹杂着一丝迷茫,她的声音里带着探究,听着像无意识地呢喃。
而他,每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就会被某种带着生命的温度迅速充盈,胀满。
“在这边睡会着凉。”他摸着她的脑袋,一脸宠溺。
她却心底一涩。
该带走的都被带走了,那么你呢?什么时候走?
“怎么了?”看着她深沉的目光,温霖直觉她有话要说。
她闭上眼,双唇轻颤着,良久他听到她有些潮湿的声音:“好冷……”
他先是一顿,随即将她整个人都拥进怀里:“这样呢?”
“……好冷。”她把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胸膛,可是心底不断散发着腥气的悲伤却源源不断。
其实她想说,温霖,我们离婚吧,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们的婚姻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们离婚吧。
她想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可是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她想说,欠你的我大概是还不清了,我拿什么都赔不起你。
她想说,我越来越贪心了,也越来越害怕,再经历一次像父亲离开的那种痛,我怕是承受不了了。
所以温霖,我们离婚吧。
隔天,温霖一大早就起床把早餐准备好,在离开的时候严展晴还在被窝里,他没吵醒她,只是在梳妆台上留下一张字条,叮咛她起床后一定要吃东西。
温霖走后不久,严展晴就慢慢睁开眼,外面阳光很好,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房间的一角。
她赤着脚走下床,拿起梳妆台上的字条,很隽秀的字,一笔一画都刚劲有力。她看了好久,最后很宝贝地放进抽屉里。
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父亲的房间,门一开,就看见那张悬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照片,只是看了一会儿,眼泪就溢出眼眶。
所谓绝望,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不知道因何而活,想到余下的岁月就觉得漫长得令人作呕。
之后,严展晴在父亲的房间找了好久,可是那两本结婚证就是找不到,墙上的那张照片,父亲笑得像是一个恶作剧实施成功的小孩。严展晴失魂落魄地从房间里出来,开始了一上午漫长的发呆。
直到中午,温霖打来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她才像活着一般。听得出来,温霖对自己很担心,可是他又如此之忙,电话说了一会儿他就急急忙忙被叫走了。
电话收线后,她一直维持着接电话的那个姿势。良久,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缓慢地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又对着空白的文档发了一会儿呆后,她开始打字。
-离婚协议书。
只是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温霖一直没有回家,严展晴从原先的安静,变得着急,并逐渐焦躁起来。
这种情绪是以往所没有过的。
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严展晴跟所有的人一样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了很多,想了小时候的妈妈,想了爸爸,还有以前在国外的生活,包括几年前她在国外打赢了一场官司后,随即而来的报复让她的额头留下了那道疤……
但是真正让她不安的是如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环境,从此以后,自己要独自一个人面对这样的生活,没有爸爸,更没有……温霖。
想到这里,严展晴开始觉得恐惧起来,她僵硬地环视四周,面无血色,此时那些在灯光下静默着的家具竟让她觉得阴森,危险……
而在未来,她必须独自面对深渊一般的空虚。
没有温霖。
咔哒。
突如其来的细微声响让她僵直的身体颤了一颤。很快,大门被打开了,那道熟悉的身影隐没在昏暗里,最后,终于完整地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下。
严展晴变得有些迟钝,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温霖看见她,疲惫的脸上漾开一抹笑。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他走过去,在她的身边坐下。
“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看着她脸上隐隐的脆弱,他心底一涩,“抱歉,今天晚上收到一个病人,抢救了好久。”他摸着她的头发,隐去眼角的疲惫。
“……抢救过来了吗?”她问。
他目光一黯,轻叹了一声:“没抢救过来。”
接着便是沉默,严展晴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毫无戒备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呆。跟她对视了好久,温霖终于忍不住刮下她的鼻子。
“你吃了吗?”
不用问,一定没有。所以严展晴颇为心虚地别开脸。
“我也还没吃,我去煮点东西,我们都吃一点。”
听到这里,严展晴忽然积极起来,说:“我去煮。”
“你?”
这种不相信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嗯。”顿了一下,“不过只是面条,可以吗?”
“可以啊。”他轻声地说。
这一刻,她突然变得很安心,因为有温霖在。
严展晴一个人在厨房里很认真地为温霖做消夜,只是温霖大概是真的太累了,严展晴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愣了一会儿,连忙回到房间抱起一条毯子,在看到梳妆台上的离婚协议书时,心里又是一阵苦涩。
他现在应该没时间谈这个……
这么想着,她心虚地把协议书放进抽屉里。
只是严展晴并不知道,温霖卷进了一场麻烦里。
傍晚在看到新闻的时候,杨昊就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去,一看到温霖左边脸颊那块淤青,他直接骂娘了。
“几个人对你动手!怎么伤成这样?”温霖还来不及说话,杨昊又骂骂咧咧,“你有没有脑子啊,就这么站着被打吗?你们医院的保安死光了啊!啊!”
“你先冷静一点。”温霖做投降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谁也没想到病人家属会突然冲过来给我一拳。”
“你怎么还能说得这么轻松!还好是给你一拳,要是给你一刀我看你的小命就算交代在这里了。”温霖对他的肩膀补了一拳,“我看看。”随即又把人拉过来。
温霖继续好脾气地笑着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被打了。”明明早上才发生的事情。
“现在只要看新闻的人都知道你被打了,监控录得清清楚楚-啧,你最近搞什么?黑眼圈那么重,没睡好?”
其实是没时间睡,撇开工作不讲,现在的严展晴让他不放心,所以他的睡眠严重不足。
“没事。”
“什么没事,你现在都被打了,到底怎么回事?”杨昊气鼓鼓的。
“你不是看新闻了?”
“我只看到你被打!”
这时,温霖的脸上透着一股无力的情绪,他说:“昨天有个伤者被送到医院抢救,可是没抢救过来……现在那些家属一口咬定是医疗事故。”
“所以拿你出气?”
温霖不作回应。
“太欺负人了,报警了吗?”
“报警了。”他顿了顿又补充,“是对方报的警,要告医院。”
杨昊忽然惨淡地笑了笑:“这世界真神了,贼喊抓贼啊。”
温霖看着桌上的文件,双眸微微失神,慢悠悠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说:“他们认为是抢救医生的过失才导致伤者死亡的,现在派出所那边已经立案,伤者也被送去解剖了。”
一听,杨昊眸色一滞,渐渐收敛心神。良久,他问:“当时的抢救医生是你吧,所以意思是……你惹上官司了?”
沉默了一会儿,温霖又恢复到先前静默的样子:“还不一定,要等解剖报告出来以后才会能确定是不是医疗事故。”
“我说温霖,你别吓我啊,这人是你抢救的是不是医疗事故你不知道啊。”
“不只是我,参与了那次抢救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不是医疗事故,但是伤者的家属不信。所以我的意思是,只要报告出来了,真相就大白了。”
杨昊长舒了口气:“吓死爹了,我还以为真是你的什么失误……”眼球在温霖的身上转了转,杨昊认真地说,“不过真不是我说你,你现在的状态真不怎么好,要不跟医院请个假什么的,省得你身在医院心在严展晴那儿,万一真的出什么岔子,你等着被分尸吧。”
“没那么严重。”温霖笑。
见他对任何事总是这么云淡风轻的样子,杨昊又狠狠地给他一肘子。
“报告出来记得跟我说一声。”临走时,杨昊叮咛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些心慌。
晚上下班的时候,温霖又忍不住看了看脸上的淤青,抹了些药,已经消肿了。
“呵呵,看温医生平时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没想到其实挺爱美的嘛。”小护士看着温霖拿着镜子,打趣地揶揄。
温霖反问:“我脸上的伤看起来明显吗?”
“嗯……还行,放心啦,不会破相的。”
温霖笑笑,不再言语。
走进公寓电梯的时候,温霖又忍不住端详着脸颊上的伤,现在淤痕越来越明显了……如果说是摔的,她会信吗?
回到家时,屋子是漆黑的,这种诡异的黑暗让温霖的心忍不住一提,他快速地走到房间,推开门依旧是一片黑暗。
就在紧张感即将侵袭他的时候,他看见书房的灯亮着,他慢慢地走近,将门推开了一道不大的缝隙,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严展晴的侧脸。
这一瞬间,温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许是听到动静,严展晴扭过头来,敛起表情,温霖推门走进去。
“验伤报告做了吗?”没想到温霖还没开口,严展晴就先走过来,脸上是罕见的紧张。
“除了脸上的伤以外,那些家属还对你说过什么带有威胁性的话吗?”
某人反应不及,现在严展晴的状态明显是工作时的状态。
“当时你在抢救伤者的时候,有哪几个医生护士在场,他们参与到什么程度?”严展晴继续问着,丝毫不给温霖喘息的机会。
这时,温霖也终于比较迅速地反应过来。
“你也看新闻了?”
严展晴点点头。
温霖苦笑,看来连摔倒的那套说辞都可以免了。
“如果可以的话,你把当时的监控录像也给我……我调查过对方的经济,并不缺钱,如果执意要起诉的话……”说着说着,严展晴陷入沉思,严肃的表情似乎在计划着什么。
反观某人,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没那么严重。”温霖扶住她的双肩,“报告还没有出来,结果是什么都还不知道,不一定会打官司的。”
“我必须做好应对任何状况的准备。”严展晴看着他的双眸,笃定又认真地说,“我不能让你有事。”
他呼吸一滞,像是什么在心里荡漾开了,整颗心满满当当。
随即,他慢悠悠地垂下眼,眸底有一丝惆怅,若不是明白她认真起来是这副神情,他都快以为,她……
爱?
他很快又否定那个想法,但是心里那股喜悦又忍不住冒出来。
至少,他在她的心上,已经有一个位置了……吧。
“温医生……”她轻轻地叫他,带着隐隐的不安。
他重新抬起头,眸底温柔得几乎要把人融化,他说:“只要你没事,我就不会有事。”
不知为何,严展晴觉得有些脸热。她盯着温霖的脸数秒钟,手竟不自觉地碰了碰他的伤。
“疼吗?”
严展晴的这副样子,总让温霖忍不住想要欺负她,于是某人在沉默数秒钟后,佯装可怜兮兮的模样,一边捂着伤处一边闷闷地说:“挺疼的。”
水煮蛋。
严展晴第一个念头就是煮蛋。
“我去煮两颗蛋。”
“不用那么麻烦。”温霖把人拦住,严展晴看着他,眼里挂着问号。
“你就用手帮我揉一揉。”
手、手?严展晴顿时觉得尴尬起来,用自己的手帮他揉,这也太……亲密了。
看穿了严展晴的迟疑,某人继续搞怪道:“如果严律师在忙就算了,反正过几天淤青也会散。”
“不是的。”果然,严展晴随即反驳,某人这时倒不说话了,誓把无辜当面具,伪装到底。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严展晴都低着头,温霖在心里无奈一叹。
算了。
可就在他放弃的时候,却看见严展晴慢慢地伸手,最后温热的掌心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开始有规律地做起圆周运动。
其间严展晴根本不敢看温霖的眼睛,她佯装镇定地把目光落在别处,只是手掌的动作却没有一丝含糊。
见状,某人又得寸进尺地指点道:“用力一点。”话的力道不自觉在某处转了个弯,于是轻缓的声音就这么蒙上了一层暧昧。
严展晴的耳根越来越粉红,脸颊上的温度似乎顺着掌心不断蔓延,让她烧红了脸。有一点点懊恼,却没办法拒绝,温霖像个魔咒,一点一点地让自己刷新底限,就像现在,虽然很想离开,却还是很听话地加重掌心的力道。
跟前那道目光,让自己无所适从。
懊恼。
严展晴不自觉地咬住嘴唇。这不是什么坏习惯,可是有人却因为她这个不经意的举动而呼吸一滞,连瞳眸也变得幽深起来。
不一会儿,温霖不动声色地躲开严展晴的手,她不解地抬起头,视线却只捕捉到温霖的侧脸。
“可以了。”他说。
嗯……怎么好像突然冷淡了。
听对方这么说,严展晴也没说什么了,虽然觉得才那么一点点时间,会有效果?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去弄点吃的。”不等严展晴应允,温霖就转身走出书房。
门一关上,温霖的情绪就迅速低迷下去,他单手掩住双眸,嘴角有一丝勉强的笑,有些苦涩,又透着甜蜜。
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哪儿去了,再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化身为狼的。
两天后,报告出来了,糟糕得超乎想象。
报告书上表明,手术的操作过程确实存在人为失误,初步判定为医疗事故。死者家属不接受庭外和解,一纸诉状将医院告上法庭,温霖是那台手术的主刀,责任重大。
虽然严展晴预想过任何可能会发生的结果,却没想到等来了一个最坏的。
尽管温霖已经轻描淡写了,但是严展晴的脸色还是非常紧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医疗事故,处理不好的话是会坐牢的。
严展晴只花了几秒钟来不安,就带着这两天自己收集的资料回到事务所,现在她还在接受审查,不能接受任何案子,所以她找上了觉得可以信任的人。
“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手上的案子多得可以压死人。”穆森推了推眼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还得托你的福。”他又说。
自从严展晴“放假”后,他人气飞涨,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老板碍于人情硬是塞给他几宗案子,导致他工作量剧增,现在连睡觉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现在还不能出庭,所以只能麻烦你。资料,包括证人的动员全部交给我,你只要出庭替当事人辩护就行了。”严展晴说。
穆森微微皱眉,像是有点恼:“严展晴,你是不是找错对象了,我可是你的死对头。”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知道你的实力。”
不得不说,严展晴这种无心的肯定有点受用。
“拜托你了。”而真正让穆森心中一动的是严展晴露出罕见的弱势姿态。
凝视了她一会儿,他幽幽道:“你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个案子我就接了吧,让你严展晴欠我份人情的感觉也挺好。”他实话实说,“不过相对的,我手上其他的案子也要劳烦严律师帮帮忙,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过劳死。”
严展晴释然一叹,说道:“谢谢。”
出了穆森的办公室,就遇见老板,不过看样子他是特地来找严展晴的。
“到我办公室喝杯茶?”他笑笑地问。
严展晴父亲的葬礼他有参加,甚至在严展晴待在家里的那段时间他也去探望了两次,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他都是个好老板。
“今天怎么来了?”男人边递给严展晴一杯茶边问。
严展晴就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内情,听完,男人微微蹙起眉。
“听你这么说好像有点麻烦,更何况现在,外界对这种事特别敏感,有什么计划了吗?”
“穆律师已经答应帮忙了,现在正在调查取证。”她说。
男人停下来,端详了严展晴好一会儿,末了,眸子里露出类似欣慰的目光。
“前阵子我还在担心你走不出来,现在我可以稍微放心了。”
严展晴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没有搭腔。这时他又说:“虽然我一直希望你能别整天像个工作狂一样,但是我也明白,对于你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适当的工作对你有好处。”说着,他拿出一份文档递给严展晴,“这是我国外一个同学开的事务所,他们公司有一个大案子,其中牵涉的利益资金是‘亿’为单位的。”
严展晴扬眉看他。
“美元。”
“……”严展晴重新浏览着文件。
“只是这个案件牵涉的领域很广,需要的人手也多,所花费的时间也说不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
“李总,别兜圈子。”严展晴打断他。
男人大度地笑了笑说:“简而言之,他希望我能找个实力强的律师过去帮他,我想了好些日子,没人比你更合适了,而且我可以跟你保证,不管这场官司最后成败与否,在日后你的事业都会更上一层楼。”
说实话,现在严展晴满脑子都是温霖的案子,除此之外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
“李总,谢谢你的器重。”严展晴把文件放回桌上,“现在我只想赢了手上这场官司。”
而且,要她离开温霖,她做不到,这也是她刚刚才发现的。
“没关系,你要是什么时候有兴趣了,可以随时找我谈。”
严展晴很快把这件事抛诸脑后,果然不出所料,在对方提告后,温霖就被院方“暂时停职”。花了几天的时间,严展晴挨个找那些当时在手术室里的医护人员进行非常细致的谈话,而在与一名护士的对话中,她得到一个很震惊的消息。
“报告书上那个失误的地方根本就不是温医生做的。”只是一说完,她就僵硬地噤声,显然是不小心脱口而出。
在严展晴再三追问下,护士索性破罐子破摔说了实情。
“温医生就是太负责任了,觉得那台手术是自己主刀所以出了事就把所有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还嘱咐我们不要把小林供出来,我们都觉得温医生太亏了-对了,小林是一位新医生,这一年多的时间一直跟在温霖的身边学习,当时最后的缝合部分是他做的。”
原来,当时伤者送过来的时候已经非常严重了,尽管动用了最极端的手段都回天乏术。当时护士长等几个人觉得温霖的状态看起来不大好,所以劝说他把最后的抢救工作交给小林,可是没想到,第一次真枪实弹上战场,他就搞砸了。
听完,严展晴的心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欣喜的,她马上回到事务所。
“这是一个切入点。”穆森很愉快地说,“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弱化当事人在医疗过失行为事故损害后果中的责任。”
“嗯。”严展晴沉吟,“我已经向医学会申请,重新做一个事故等级的鉴定,如果能证明医疗过失行为与人身损害后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降低事故等级的话……”
也许温霖就能全身而退了。
严展晴沉默,穆森也突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严展晴抬起头,看见穆森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像在做什么打量。
“怎么了?”她问。
穆森似笑非笑道:“没什么,就是感觉一直刀枪不入的你现在好像被抓住了软肋似的,看来这位温医生还真是神通广大。”
严展晴不搭话,眸底闪过一丝不自然。
相对于严展晴的紧张,当事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反倒看到严展晴不眠不休绞尽脑汁的样子心里很是不舍。
“如果你一开始就把事情说出来,我就可以少走一些弯路。”严展晴看着温霖,眼里有少许的责备。
温霖露出为难的样子说:“他才刚刚开始,而且挺有潜质的,就是有点胆小,加以教导一定可以成为很优秀的外科医生,我不想这起事故让他心里留下阴影,从而对手术台产生恐惧心理。”
“这不是你逞强的理由。”严展晴不留情面地责备。
温霖盯着她冷峻的眉眼数秒钟,不怒反笑。
“是是,抱歉。”他说,但满眼的笑意看起来毫无诚意。
严展晴有一丝恼,她这几天累死累活的,可是某人完全没有一点危机感啊。
“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看起来却比平时还开心?”硬邦邦的语气听着像质问。
温霖一顿,跟着上前一小步,双手撑住严展晴背后的桌子,把她禁锢在自己与桌子间那个小小的空间。
严展晴顿时呼吸一滞,绷直脊背。
“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好像很紧张我。”
严展晴语塞,其实他这么说也没错,换作是别的当事人她也一样会很严谨慎重地对待。可是现在他这么说,听着又好像有哪里不对,让她心漏跳几拍不说,还渐渐红了耳根。不过她还是比较认真地想撇清关系,所以她说:“我说过不会让你有事。”
可这在某人听起来跟变相承认“我就是很紧张你”有什么区别?
所以温霖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柔软了。
被你紧张着的感觉,会让我有种……你也在爱着我的错觉。
事实证明,严展晴错估了形势,媒体的大肆报道,包括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于是在社会舆论的推波助澜下,任何事情都被放大。一些难辨真假的所谓“黑幕”接踵而来,所以法院在对待温霖这位本起事故的主要责任人,也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任何一场耗时耗力的官司对被告的一方都是十分不利的。显然,对方的律师也不是省油的灯,两次开庭下来,穆森都极少在法庭上占上风,不是穆森的能力不够,而是对方占了先机。
并且有一点,在事故发生了快半个月以后,一些媒体对此事一直紧咬着不放,这明显是不正常的。
“我查过了,死者的父亲跟那几家报社有来往,对方大概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给法院施压,如果法院在这个时候做出判决的话,结果一定对我们非常不利。”办公室里,穆森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倦怠又无力。
严展晴看着窗外的夜色,神色比漆黑的天空还要凝重。
沉默了好久,她慢慢地开口:“有什么办法可以双赢吗?”
穆森沉思少许,露出一丝自嘲,他说:“有,对方同意庭外和解。”
可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试了四次了,别说庭外和解了,每次电话预约对方都说没空,到最后甚至助理在接到事务所的电话时直接就挂掉了。
严展晴重新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另一方面,温霖显然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难以收拾,或者说,会沸沸扬扬到这个地步。
“我说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你都大祸临头了。”杨昊比当事人还要坐立不安,因为事情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一哭二闹三上吊?”
“去死吧你,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杨昊给了他一拳说,“严展晴怎么说?对方还是不同意庭外和解?”
温霖点点头,安静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昊又是一阵嗷嗷乱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他像想到什么似的,瞬间变得神经兮兮起来。
“要不,找你叔叔们帮帮忙,他们肯定有办法的。”
温霖一听,眸色黯了黯。
“我说这个时候你就别逞强了,一家人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出来帮忙使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温霖轻叹了一声:“你应该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接受奶奶的安排,我就是想依靠自己的力量,过好自己的生活。”
杨昊当然知道,所以才一直对他又爱又恨,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他那么勇敢,在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就离开那座温室,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获得今天的成就。
杨昊也明白,温霖犟起来八百匹马都拉不动,所以他没有过多地死缠烂打,只是在跟温霖分开后,他还是打了萧茵的手机。
说来也怪,照理说温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萧茵应该比他更着急才对,可是这段时间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昊哥。”
“你在哪儿呢?知不知道你温霖哥出大事了。”
“嗯,我看新闻了。”对方平静的语气让他愣了一下。
“你不着急?”杨昊难以置信,这不符合萧茵的作风。
“放心吧,我已经跟温叔叔他们说了温霖哥的情况了。”
闻言,杨昊隐隐激动起来,真没想到,关键时刻是萧茵在起作用。
“对了,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忽然想到。
“我在美国。”
“啊?你什么时候跑去美国的,做什么?”
“我来查点事情-先这样了,我这边还有点事,杨昊哥再见。”
杨昊看着手机,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一想到温霖的叔叔们会插手这件事,他又很快松了口气。
严展晴也在做着努力,在隔天,她就出现在那位财大气粗的房地产老板的办公大楼里。
“你好,我找蒋总。”
“请问有预约吗?”前台小姐礼貌地问。
“……没有。”严展晴迟疑了一下,很快又说,“但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找蒋总面谈。”
“不好意思,见蒋总需要预约。”
“请你帮一下忙,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严展晴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恳请的语气说着。
接待小姐显然很为难,末了她说:“要不您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我帮您问问看。”
“谢谢。”
尔后,接待小姐记录了严展晴的姓名资料。
“请问您是做什么的?找蒋总有什么事?”接待小姐又问。
“……我是利丰事务所的律师。”
一听,接待小姐愣了一下,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变了变脸色,连态度也发生了180度的转变。
“不好意思,我们蒋总没时间见你。”
“可是……”
严展晴还没说完,接待小姐就把脸扭开,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度。
吃了闭门羹,严展晴没有就此放弃,她在大楼对面的咖啡厅坐着,一坐就是整个下午,但是对方一直没有出现,可是现在除了守株待兔,眼下严展晴还真找不到别的方法。
终于,在天黑之前,她看见蒋怀河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大堂里。三步并作两步,在男人下阶梯之前,严展晴率先走到男人的跟前去。
“蒋先生,能占用您五分钟的时间吗?”
旁边的两个男子在看见严展晴后随即警惕起来。
“你是?”男人打量着严展晴。
“我是利丰事务所的律师,我叫严展晴。”
一听到事务所的名字,男人的脸色立即变得难看起来:“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谈的。”
“等等,蒋先生,就五分钟时间好吗?这对我们都非常重要。”
“有什么事情你去跟我的律师谈。”毫无商量的语气,男人起身离开。
“蒋先生。”严展晴锲而不舍地跟在旁边,“据我所知令公子是因为酒后驾车才导致重伤就医,不管怎么样,医院方面已经尽力了,令公子的死根本不能追究任何人。”
男人一听,丧子之痛瞬间化作怒火。
“你是在指责我儿子罪有应得吗?”
“我只是希望您在这件事情上能够客观一点,同意庭外和解,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好处?我告诉你,你就是拿一座医院赔我也无用!总要有人为我儿子的死付出代价!”
“蒋先生,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我儿子都死了我跟谁讲道理!更何况如果医院没有过失,就不会有今天这场官司。想要我庭外和解,除非让我儿子活过来!”
“蒋先生……”严展晴追上去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身边的保镖一用力,她直接从三阶阶梯跌下去,脚步一个不稳,脚踝瞬间传来剧烈的疼痛。
眼看男人即将离开,严展晴急急忙忙想要追过去,可是刚一起身,脚上锥心的疼又让她迅速蹲回原地。最后她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男人上车,绝尘而去。
严展晴就这样蹲在地上,看起来失魂落魄,路过的行人纷纷对她投来怪异的目光。良久,她终于站起来,可是受伤的脚明显不支力,她只能一瘸一瘸走到不远处的休息椅上。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夜风吹在身上也凉了很多。严展晴习惯性地抱住双臂,一股无力感朝她袭来。她就这样抱着自己,独自一人在街头坐着,面无表情的脸上无法揣测她的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包里的电话响了,当她在包里摸索手机的时候才发现身体有点僵。是温霖的电话,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她忽然有很深的愧疚感,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
她接起电话却没有出声。
“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家?”
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的压抑又深了几分,她张了张口,用喘息一般的声音莫名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方哑然。
很快,她又难过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好像帮不了你,对不起。
这些日子的心力交瘁,让她在他的面前轻而易举地变得脆弱。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半晌,他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
严展晴咬了下唇,报了地址。
温霖赶来的时候,就看见严展晴孤孤单单,流落街头的样子,她双手抱臂的姿势总让他觉得她急需被温暖。温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娴熟地伸手圈住她单薄的身子。
严展晴微微一怔,看着温霖的双眸竟有一丝迷茫。
“怎么会跑到这边来?”不只是目光,连声音都柔柔的。
严展晴回过神,双眸重新蒙上一层阴霾,她不说话,温霖知道她有事,所以重新问:“怎么了?”
严展晴望着他明亮的眼眸,浮着笑意的温柔似乎带着包容一切的美好。严展晴心底一涩,无力地垂下脸,盯着自己的鞋尖,良久,她说:“脚疼。”
温霖一听,蹲到了地上,刚一碰到她的左脚踝,她就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温霖一检查,脸色变了变:“怎么伤成这样?”整个脚踝肿出了一个鸽子蛋。
“……扭到了。”现在倒是很识相地一副心虚的样子。
温霖对这个答案还是很不满意,表情沉郁得厉害,严展晴莫名其妙地觉得理亏,好像没有顾好自己的身体是罪大恶极。
温霖很快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上来。”好像还是凶巴巴的样子。
严展晴只得乖乖听话,只迟疑了一会儿,就慢慢地爬上他的背。盯着他坚毅的侧脸,对方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没有说话的打算。
良久,她说:“抱歉。”
他顿了顿,随即认命又无奈地轻叹:“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吗?多大的人了,真要我把你拴在裤腰上啊。”
严展晴难得地觉得委屈,还有一丝懊恼,好像是遇上你之后,才变得这么没有用的。
她缩了缩手,脸颊更亲密地贴在他的耳侧,这个主动亲近的动作让温霖的心神微微一漾。很快,她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她说,她想跟对方争取庭外和解,这场官司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她说,对方很生气,无理取闹得很,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
她说,她现在有点担心,要是……帮不上他怎么办?
她说,她很抱歉,对不起……
他的整颗心揪成了一团,他居然让她那么难受。
真该死。
“我说过了,你没事,我就没事。”他轻轻地蹭着她。
对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没有出声,呼吸渐渐均匀的样子,好像睡着了。
严展晴太累了,温霖把她放进车里的时候她都没醒。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在她的脸颊摩挲,最后还是忍不住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暗忖少许,他从车里退出来,在手机的通讯录找了下名字,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拨打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接通了。
“二叔。”他开口。
“终于知道给二叔打电话了。”男人声音平静,语气低缓,似乎明白温霖的来意,很快他又说,“老三后天会回国,他在国内跟蒋怀河有一些生意来往,会帮你解决的。”
温霖一听,有些不悦,他说:“二叔,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男人低笑:“我跟你的两个叔叔都想看看你低头的样子。”
温霖都快翻白眼了,这些加起来都快二百岁的老男人怎么还这么幼稚。
“不过我还以为,你不会低头,没想到啊。”挂电话之前,男人又说,“有空多回去看看你奶奶,别仗着她疼你就老做一些让她生气的事。”
“知道了。”他说,他知道二叔指的是什么事,所以此时落在车内的严展晴脸上的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
跟你比起来,那些所谓的坚持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他却甘心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