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不见,三叔完全缩小了一号,浑身酒渍淋漓,两只眼睛红通通的随时要滴血似的。
他斜倚在门边,一只手还拎着酒壶,斜眼看着潭小灯,道:“你、你这位大小姐,还不去当你的大小姐去,来这里看笑话么!”
金桃扔下灯笼,赶紧上前和潭小灯一道扶住他。
但三叔明显喝多了,一番挣扎,反而把酒淋了金桃一身。
“你,是个多心的。”他直直指着潭小灯。
“你,是个痴心的,哈哈。”他直直指着金桃。
金桃浑身一颤,望向潭小灯。
潭小灯也正好因痴心二字望向金桃,两人目光相触,一闪而过。
她终于知道金桃的最终秘密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有时候夜里金桃会出去一会儿了。
“我,是个无心的,无心的!”
主仆二人踩着满地废纸团,好不容易才将三叔扶到床上。
三叔鼾声如雷,看样子别说喝粥,就是屋子塌了也不晓得。
主仆二人相对无声。
远远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声,一声,又一声,已经三更了。
“灯小姐,我、我——”金桃慌里慌张的,不知说什么好。
潭小灯摇了摇头,道:“三叔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
这段时间以来,她早发觉,三叔向姐夫要自己过来,纯属多余,自己在竹屋帮不上半点忙,洗笔磨墨,铺纸卷纸,都是三叔一个人动手的。
现在,她明白了,三叔要自己过来,九成九出自金桃的主意,只为了让自己少面对几重吴府的风浪。
两人回到自己房间,金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灯小姐,谢谢你。”
潭小灯赶紧将她扶起,道:“你别多想,早点安歇吧,我明早还得去见三叔呢。”
连续数日来的哀伤与疲累,终于压倒了潭小灯,她像一根劲风中的细草,啪的折进了梦乡。
她奔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明知道黑暗中都是一只只动物,却不知道它们在哪里,离自己多远,只感觉到它们粗重的呼吸与浓郁的腥味。
她踩中坑洞,跌倒,爬起,再奔跑,再跌倒。
她不敢停下,心知一停下,便是无数的动物扑过来。
前面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点灯光,团团的,像蒲公英黄色的花朵。
只要再跑一段,只要再跑十多丈,便能得到那点灯光了。
头在痛,胸口在痛,腿脚在痛,她拼死往前跑。
然而,那点灯光看上去很近,却永远也跑不到,永远在前方十多丈的地方。
后面动物的呼吸越来越近了,她几乎感觉到它们带刺的舌头挨近自己后脖子,温热的气息带着腥味涌向鼻端。
下一刻,尖尖的牙齿即将插进她的脖子,后背,腿脚。
她机械地向前奔跑,似乎只要再一步,便能抢到那盏灯。
然而,那盏灯忽然大亮,照见了周遭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那简直不是人的脸。
“啊——”
周遭响起的不是动物的嘶吼,而是女人的惨叫。
潭小灯几乎从床上弹起来。
借着窗外的火光,她惶然打量着身边,熟悉的帐子熟悉的床屏,她终于确定,方才不过是梦。
“啊——”
不,不是梦,窗外真的有女人的惨叫,在死寂的夜里格外骇人。潭小灯倏地冒了一身冷汗,不由喊道:“金桃,金桃!”
金桃并未出现。
窗外隐隐有火光闪烁,惨叫声只叫了两声,也断了。
潭小灯望着窗外,拍了拍自己心口,忽然一惊,猛地跳下床,踩了木屐奔出去。
没跑多远,她便追上了持着火把的仆妇与被绑的金桃。
“你们做什么!”她喝道。
金桃此时已经被一幅帕子堵住了嘴,挣扎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呵,灯小姐,大半夜衣衫不整的,你出来做什么?难不成你们主仆二人一个样?”从仆妇丛中转出来的,竟是得意洋洋的小碧莲。
潭小灯忍着心头怒火,问:“请问姨太太,我屋里的金桃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绑她?”
“错?哈哈,这不是错,这是罪,罪无可恕的重罪!老爷子才刚出殡呢,你屋里的丫鬟,半夜三更的跑园子里去私会男人!我把这丫头送到少爷少奶奶跟前,看看他们如何发落这种下贱胚子!”小碧莲看着潭小灯,就像看着手里捏着的一只小虫。
“姨太太弄错了,金桃是我遣去看望三叔的,他喝醉了酒,我怕他夜里不安,才特意遣人去照顾他的。”潭小灯一边道一边对金桃挑了挑下巴,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金桃两行眼泪霎时下来了。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说了不算,这府里刁钻丫鬟多着呢,一个个都两面三刀,欺瞒主子,只怕你也是被蒙骗的,待我送到少爷少奶奶跟前,自有定论。”小碧莲挥了挥手:
“带走!”
潭小灯急得满头汗,只能跟在后面。
一行人直到正房大院,小碧莲扬声道:“少爷,少奶奶,咱们吴府出事了,出大事了,你们快出来哪!”
院内一阵响动,有仆妇奔出来,冷眼道:“姨太太,少爷醉酒不醒,少奶奶照顾着呢,你这嗓子嚎的,不怕惊了少爷?”
小碧莲定睛一看,竟是金凤,老爷子一死,她竟又攀上了新的主子,想起她与金桃乃是姑侄相称,这回正好打她的脸,不由格外舒坦,笑眯眯道:
“不敢不敢,若不是天大的丑事,我也不敢惊扰少爷少奶奶,若是少奶奶没空,你金凤审上一审,也是可以的。”
“她绑了金桃,冤枉她!”潭小灯急急道。
金凤放眼望去,只见金桃头发蓬乱,衣衫错乱,心下暗暗惊惶,表面却不露声色,道:“人道捉奸拿双,不知道姨太太抓了金桃,还抓了哪个?”
“呵,这府中内院除了少爷,还有哪个男的?自是园子里那个花匠!见我们捉拿,一时之间也不知躲哪里去了,还依仗你调兵遣将捉拿呢。”小碧莲暗暗好笑。
一场喧闹,终于惊动了屋内的新少奶奶蓝朱琳,她慢慢踱出来,问道:“这深更半夜的,不好好安歇,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