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斯男爵的府邸不似公国里其他领主那般选在领地的中心或是易守难攻的要地,而是选择在了一处僻静的边缘之所。
这儿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便是靠着放羊的山坡,看上去有些好景色罢了。
此刻天方蒙蒙亮,青灰色的太阳带从山坡的另一面露出了铺就半边天空的清冷之光。
以灰黑色为主的三层男爵府邸隐没在以此为主色调的小镇之中,若非是有一个挑高的阁楼塔,它的整体外观看上去甚至并不起眼。
在顶层的主卧之中,一个只裹着浴袍的瘦削男人站在拉开窗帘的落地窗前。他黑色的头发每一根都被精心打理过,服服帖帖地往后梳了过去,在这黑发之中还夹杂着几根白发。
这人自然就是男爵,他的面庞是标准公国人的脸,立体感很强,有着高耸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消瘦的脸颊,一双偶有寒芒的灰绿色眼睛镶嵌在深陷的眼窝之中。
整个卧室此刻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他面前的窗外透漏进来的天光。
在他身后空旷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偌大的床,床头上悬挂着一把爱伦特大公赏赐的佩剑。
冰寒在这里似乎指的不仅仅是温度,更加是一种冷清。
男爵就这么安静挺拔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山坡,看着黄褐色的草上覆着白霜。此刻的他气息内敛,配着这间简陋空荡的卧室。
若是有人看见了现在的男爵,大抵是不会认为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这里的领主。因为他看上去就是一个上了年龄,四五十岁,略有些英俊且又瘦削的普通公国男性。在他的身上看不见什么雍容华贵的气度,也谈不上有什么不怒自威的气场。
只是一个有着深深疲倦的普通男人罢了。
这样的冷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威利斯也没有变换过站立的姿势,若非是他望向窗外的眼底时而有光芒闪过,或许真就是一尊雕塑了。
直到黑暗中一个身影慢慢浮现,悄无声息出现在了男爵的身侧,看打扮应该是个府上的男仆。
男仆也未出声,只是躬身待命,也似是在提醒。
威利斯目光扫过了他,面无表情,向男仆那儿伸出了手。
男仆恭敬地递上了一卷不厚地卷宗。
男爵打开后,用很快地速度看了一遍,这才转身向着卧室的房门之外走去。
在整个过程中,男仆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言不发,一直等到男爵出了卧室门,那扇有些年头的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关上后,他才直起了身,但他的面容始终隐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
一层大厅。
燃了一夜的壁炉此刻正是燃烧到尽头之时,还敌不过清晨的寒意,微弱的火光似乎将要被厅堂内的昏暗吞没。
一位全身包裹在银白色金属铠甲的骑士正笔挺地站在大厅中央,恍若只是一个不会动的空壳,若非看见此刻男爵正缓步从楼梯上走下,他大概真的可以像是空壳一般站着一动不动。
也正是看见了男爵,骑士立刻摘下了自己的头盔,赫然是潘赛亚。
他先是躬身,左膝单膝跪地,一手将头盔扣在左膝前方,另一只手放于自己的右膝上,高昂的头也低下了。
如果说方才的骑士如同是一杆气势冲天的战矛,此刻的他就是归剑入鞘的利刃,偶有锋芒乍泄。
“回来了?”威利斯男爵并没有继续往下走,而是斜靠在一边的楼梯扶手上,眼中似有赞赏,在他另一边自然下垂的手里拿着那份卷起来的卷宗。
潘赛亚的头埋得更低了:“领主大人,我已将您的邀请函递交于药巫巴斯特。”
威利斯男爵恍若对于他的报告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悠然道:“回来就好。”
面前的潘赛亚是隶属于他们家族骑士团的荣耀骑士,同时也是自己从王都带过来的亲信,算起来从两人还年轻时就跟着自己了,或许也有十年了吧。
潘赛亚的声音依旧冰冷:
“领主大人,鄙人还有一事……”
男爵微微蹙眉,往下走了两级台阶:“说。”
“回领主大人,近日涌入镇上的难民越来越多了,应该是邻国流浪而来。对于镇上的安全问题造成了一定困扰。而且似乎王都派遣在这里的守备军有意借这些流民打击镇中的秩序和民心……”
潘赛亚的话语还未停下,男爵却开了口,语气中似乎也冷淡了几分:
“好,我知道了。”
骑士立刻收了声,再次化为了一尊雕塑。
恍若那副冷冰冰的铠甲居住的亦是一颗冷冰冰的灵魂。
威利斯虚着眼俯视着下面跪拜在自己面前的骑士,内心之中竟然多出了几分烦躁之意,挥不散也抹不去。他的嘴角往下抿了抿:
“……好吧,你去吧……”
带着男爵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淡淡失望,轻飘飘地落在了骑士的身上。
“是。”
潘赛亚这才直起上半身,双手平稳地拾起头盔,扣在了头上,再次躬身一拜,这才起身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快退到门边才转身推门离去。
门的开合间,一股寒流侵袭进来。
先前那位还在卧室中的男仆,现在却如同鬼魅一般来到了威利斯的身后,将一件厚实的毛毯披在了他的身上。
威利斯立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已然关上的门。
目光闪动,似乎能够穿透门板,看见正准备上马离去的潘赛亚。
少顷,男爵褪下毯子丢还给了仆人,复又上楼。
而那仆人此刻却好像寸步不离一般,跟了上去。
男爵没有回头但也似有所查,也没有阻止。
很快男爵府里又恢复了寂静。
恍若方才潘赛亚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
而当男爵重新回到自己的卧室之中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房间的中央多出来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被牢牢地捆住,眼睛被蒙上了厚实的黑布,嘴里还被最大限度地塞着布条,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地抽泣声,而女人双手反绑在背后。屋梁上垂下的铁钩钩住了女人背后的绳结,使她只能踮着脚才能吃力地够到地面。
甫一进门的威利斯就看见了这个被悬吊起来的女人,并不记得自己有要求抓过什么女人。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这无端生出的变故。
而对于被困在这里的女人来说,这世间的刑罚之中再没有比这种寂静更能摧残人心的了。
明明听见了有人进门的声音,此刻却又如此安静。
虽然那吱呀声只是片刻,但是这其中对于将要发生未知之事的恐惧却如同疯长的荆棘,从她急速跳动的心脏中蔓延而上,直冲她的咽喉,使这个可怜的女人不由得有些窒息。
猝不及防地!
一片冰凉如同阴冷长蛇般的事物从她的脸上划过。
压抑瞬间化为一声恐惧的惊呼,但透过口中层层叠叠的干涩布块,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某种野兽的闷哼,痛苦而凄厉。
黑布之下,女人瞪大了双眼,惊骇异常,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其实那是一只手,修长的指节上还残留着拭去她面颊上的泪光。
威利斯男爵罕见的没有因为这样的冒犯而生气,只是站在那儿,平静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女人。
他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目光渐渐变得冷漠,口中喃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是此地的领主……”
说着他微微侧身向后伸出了手,那位恭敬的男仆立刻就递上了毛巾,为男爵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然后是另外一只。
在这过程中,他口中的话并没有停下:
“……你是我的领民……”
男爵微微活动了一下自己被擦试过的双手,听着女人的呼吸变得急促,看着女人因为剧烈挣扎而重心不稳被悬吊在半空。
“……在这片领地上,你之于我,抑或是羔羊之于我……”
他的语速不急不徐,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说话间还轻巧地躲避过晃荡而来的女人:
“……并没有什么区别……”
男爵的目光渐渐变得平静,好像面前这个晃来晃去,且还在拼命扭动嘶吼的女人对于他真的变成了一头羔羊。
这时,威利斯再次向男仆伸出了手。
而这次,男仆递上来的是一把花纹张狂,刀刃扭曲的黄铜祭刀。
“……那就是……”
说话间,男爵脱下了浴袍,任由它垂落在地上:
“……接受我的主宰!”
威利斯男爵接过了祭刀,将它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而在他精瘦的背上一个图案缓缓浮现:
那是一条盘绕在水晶上的黑色大蛇,此刻正目露凶芒,张开大口,向世人展示它锋利的獠牙。